(1)
北方的十二月是一塊兒在冰箱里放久了的凍豆腐,從里到外都是僵的。半冰凍的河流是僵的,枯敗的枝干是僵的,攤兒上賣的霜白菜是僵的,連人的臉都是僵僵的。
我和余秋筠靠著洋灰河畔邊枝干粗壯的白楊樹坐下,不久前它們個個還枝繁葉茂,如今不過個把月功夫,卻都在北風肆虐里“禿了瓢”。
這里就是那次家長會後余秋筠沒來得及帶我來的地方,他說這兒這兒算是他的根據地。小學時淘氣,糾集了一幫本校的小男生和外校的學生打群架,被他爸摁在地板上用電飯鍋的插線狠狠抽了一頓。他死不認錯,從家里跑出來,捂著紅腫的屁股四處游蕩,蕩著蕩著就發現了這里。
“從那次之後,我心情不好會來這里,特別高興的時候也會來這里。我媽總喜歡多想,我爸總是在否定我,所以很多事我不願意跟他們說。”他深長地環望著眼前的一切,覆著薄冰的河面倒映在他眼底也變得波光粼粼。“無人可說的時候我就來這里,跟這些楊書聊,它們不能開口,但是它們很會聆听。”
我輕輕緊了緊被他攥在掌心的手,“以後你可以跟我說,我能說話,也能聆听。”
他轉過頭望著我的眼楮,滿目笑意。
“你看這些白楊,”他指了指頭頂那些枯敗的枝椏,“現在了無生氣,可等到明年的春風一來,它們不僅會長出新葉,還會開滿 荑花序。那時它們會奮力向天空延伸去,讓原本毫無關聯的兩枝互相交錯在一起。”
“就像我們。”我低聲輕語。
他點點頭,掏出打火機點燃腳邊的一小撮枯草,待它們燃開半掌寬,又被他匆匆踩熄。他低眼看著那堆黑色的灰燼,在它們旁邊又燃起另一堆,再踩滅,再點燃……
“我認為我們還小,未來是一件充滿未知和變數的事情。我怕我會不由自主地改變,也怕你會在不知不覺間走遠,所以我告誡自己,再等一等,等到我成熟,等到你長大,等到愛情于我們而言不再是一件需要被當作秘密掩藏的事情。”他嘆了口氣,更加緊緊的握著我的手,“可是靠近也是一件不由自主的事情,我高估了自己。”
穿過樹林的陽光在他臉上落下一片斑駁,我怔怔地望著他被染上一層金色的睫毛︰“你向來都這麼多愁善感嗎?”
“也不是。”他笑著從衣服口袋里摸出兩只小小的許願瓶,“我還會深謀遠慮。這個給你,我的已經寫好了,你寫好你的,咱們埋在這里。如果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就讓它們一直埋下去。萬一我們分開了……”
“不會的!”我搶過瓶子跳起身,“你永遠都沒機會知道我的願望!”
他跟著站起來,看著我氣鼓鼓的模樣,不禁嗤笑起來。
我被他笑得臉像碳燒般發燙,仿佛能听到四周冰冷的空氣落在我臉上時被灼得嘶嘶作響。我慌慌張張地想用手上的冰涼去捂滅這臉上的兩團炭火,未等我伸手,臉頰處卻已覆上另外兩抹冰涼。
“傻丫頭。”耳畔處鑽進一個低沉的聲音,夾雜著北風刮過枯木時輕碎的沙沙聲響,輕輕地棲落在正在我心里四下亂撞的小鹿的鼻尖上。
我听見它打了個噴嚏,我的心也跟著漏下一拍。
眼前的光越來越暗,我不敢抬眼。
半晌,北風終于屏住了呼吸沒了聲響,眼前的暖黃也終于褪成一片昏暗。
我閉上眼楮,唇邊落下一只溫暖輕柔的蝴蝶。
(2)
學生時代的我們,每天迎著朝陽總有無數的期待,期待能搶到一份總是光速售罄的早餐,期待今天作文課上被傳閱的範文會是自己的作品,期待操場上能有一張無人爭搶的乒乓球案,期待今天能多遇到幾次那張總出現在夢里的笑臉。
我們在這些晝起夜眠的期待中,走過時鐘上的一圈又一圈,劃掉日歷上的一格又一格。我們懷揣著各自的秘密與歡喜,日復一日的交換著你好和再見,終于在十二月最後一抹落日的余暉里,告別了這個淚笑交織的2008年。
而在期末考試的交卷鈴聲中,我們迎來了與彼此的第一次短暫離別。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步履匆匆,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們分享對即將到來的自由的激動和熱切,順便討論一下年前的這幾天,我們該如何一起放飛自我,游戲人間。
待我趕回教室,只有余秋筠和單珊在慢慢悠悠地收拾著書本,戚里、方朝木和唐寄北的位置卻一直空空如也,我瞄了一眼他們的抽屜——書本都還在,應該還沒離開。
半個小時後,我正和余秋筠分著一副耳機听mp3里單曲循環著的《晴天》,方朝木從我身邊經過,停住腳步。
“早戀是違紀的。”他敲敲我的桌子,身後跟著垂頭喪氣的唐寄北。
“你還真的每天說一遍啊。”我瞪他一眼,“跟教導主任似的。怎麼就你倆?戚里呢?你們不是一個考場嗎?怎麼沒一起回來?”
他不回答,淡漠著一張臉回到座位上,沉默地收著東西。
算了吧,跟個木頭較什麼真。我嘆了口氣,轉頭看向一旁拉長著臉的唐寄北︰“戚里呢?”
“被抓了。”
“啊?”除了方朝木外,我們其余三人都被這莫名其妙的回答弄得一頭霧水。
“她作弊,被抓現行了,現在正在教導處呢。”唐寄北踢了一腳我的桌子,“靠!她丫的簡直比我病得還重!”
“她作弊?”單珊把手里的課本朝桌上重重一摔,“監考老師瞎了吧!年紀前20班級前5名的人需要作弊?”
“確切的說,是她輔助別人作弊。林甦皓就坐在她身後,他跟戚里偷偷要答案的時候我听見了。”
“我也听見了。”方朝木頭也不抬地說道。
“那應該問題不大,”余秋筠在一旁安慰道,“咱學校向來只對作弊的學生罰得重,輔助作弊的,一般批評教育一下就過去了。”
我們長出一口氣。
“狗屁問題不大!”唐寄北一拍桌子,“他倆正遞答案的時候被老師抓住了。老師問紙條誰寫的,林甦皓那孫子不說話,老師說沒人承認就兩個都當作弊處理,戚里那傻婆娘就站出來說答案是她問林甦皓要的!”
“那你們怎麼不站出來替她說話呀!”我急得直跺腳。
“靠!哥們兒闖蕩江湖義字當頭,當然說了!”唐寄北啐了口吐沫,氣沖沖地說︰“結果挨她一頓罵,話沒說完就被她指著鼻子罵成是攪屎棍!我早就說過,那孫子一點兒都不爺們兒,全程連個屁都不敢放,讓一個女人替她背黑鍋!”
“靠!沒這種道理!”單珊“騰”一下站起來,眸子里躥起兩團怒火,一腳踢翻身旁的凳子,“走!教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