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出去打獵，身邊侍奉的都是孫國安底下的人。午後下起雨，暖烘烘的天氣漸漸發涼。 煙無所事事，坐在茶房廊邊的橫凳上，靠著大柱子，望著絲絲不斷的白雨，一下子往東飄，一下子往西飄，一下子粗粗的，一下子又變細了。雨珠子砸在石階的邊沿， 里啪啦的濺開，似綿綿不斷的哀傷與惆悵。
煙性子開朗，今兒望著這雨，心底涌現寂寞難耐的滋味，渾身都不得勁。她雙手抱著頭，懨懨趴在橫桿邊，漸漸有了困意。遠邊處名喚小五兒的宮女尋過來，隔著院門便喚︰“ 煙姐姐” 煙撐開半邊眼瞼，睡眼惺忪的嗯了一聲。
小五兒拉住 煙的手，半是親熱半是恭維，“孔家嬤嬤說您在茶房無事，喊我拉您去小廚房吃點心。”又笑︰“您是從宮里出來的，與我雖同是辛者庫的奴婢，到底眼界身份不一樣，我在外頭粗茶淡飯，不知多羨慕您能留在宮里侍奉呢。您又是萬歲爺身邊的人兒”
說話間，人已經到了小廚房。
小廚房不是真的小，四五間大屋子擺滿長桌大櫃，四處可見堆積的果蔬魚肉。小五兒把 煙帶到門房下的茶水間，乃太監宮女落腳喝水之地。 煙進門，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婦人迎過來，福身搬凳，滿臉堆笑卻未言語。
“她是齊嬤嬤，嗓子壞了。”小五兒引著 煙坐下，端茶倒水拿點心，不亦樂乎。屋中沒有桌子，四碟糕點擺在小板凳上， 煙撿了兩塊吃了，果真味好，便又吃了一塊。
小五兒小心翼翼道，“您若喜歡吃，盡可吃光，廚房里還有很多哩。” 煙吃了三塊，已覺飽了，遂笑︰“東苑真不錯，地兒雖小些，好在規矩少，主子少。”
“好什麼呢”小五兒嘆了口氣，“一年到頭連主子的面都見不著，累死累活了也沒個人知曉。再者，吃的用的哪里比得過宮里。姐姐”她俯身上前，拉住 煙的手，滿眼的迫切和懇求，“求姐姐在孫公公面前幫我說兩句好話，我也想和姐姐一樣，在萬歲爺身邊伺候，也能幫家里爭幾分光。”
“小五兒” 煙嚇了一跳，她在鮮花司自身難保，哪有臉面求人辦事？！
“跟姐姐實話說，小五兒是我的排行，我叫董芷妤，父親是鹽運司知事，家在四川”見她要報上戶口， 煙忙打住︰“我只是鮮花司的宮女，不是不幫你，而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難怪要請她吃點心，原來是有求于她！
煙心里不悅，臉上也沒有好顏色，她站起身往外走。不料董芷妤噗通一跪，抱住 煙的腿，哀哀哭道︰“求姐姐給一條生路，在這兒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昨兒姐姐宿在萬歲爺寢宮，我都瞧見了”
“別胡說！”
煙頓時滿臉血紅，羞得無地自容，氣道︰“你若敢到處嚷嚷，有你好受！”啞巴嬤嬤過來拉扯董氏， 煙趁勢逃脫，幾步跑回自己住的房間，胸口砰砰跳得老高。
昨天夜里的事，她提都不想再提。喝了酒，迷迷糊糊的，醒來時發現睡在康熙懷里，衣服穿戴整整齊齊，連發簪都沒有亂去一分。她說不出是該高興還是難受。幸好康熙一早就出去打獵了，免去她的難堪，她自己也不願往深處想，偏這董氏不知好歹竟然以此要挾
煙躺在床上，窗外雨幕漣漣，一股無名的悶熱席卷而至，她胡亂的解開ni k u，敞著外衫，隨手拿著蒲扇搖著，心里越想越亂，越想越氣。
氣董氏，氣康熙，還氣自己。
因著下雨，康熙敗興而歸，換下衣裳吃過茶，與臣子聊了會國家朝政，至晚間才想起 煙。他用過晚膳，帶著兩個小太監，默默來到下房。 煙一覺睡到天黑，剛剛洗過澡，氣消了一大半，正蹲在台階下刷牙。康熙輕輕咳嗽一聲， 煙咬著牙刷抬頭，兩眼茫然。
康熙道︰“過來。”說話的檔口，人已經轉身出了院門。
煙當做沒听見，繼續刷牙。刷完牙，回屋坐在床上想了片刻，到底是抿了抿鬢角，快腳追了出去。康熙在宮街轉角之處候著，周圍已經沒有隨從的蹤影。
他笑道︰“磨蹭什麼？”
煙踢著地上的小石子，低著頭，有點兒不敢看他。康熙蹲身垂腰，好歹與她對視上了，問︰“又怎麼了？” 煙沒由頭的心里一酸，“昨天晚上你”
“朕可沒有乘人之危！”康熙就知道她要回頭算賬，趕緊撇清。
煙抬手就往他胸口錘了一記，眼淚嘩啦啦往下滾，“如果是宣妃娘娘睡你旁邊，你也不會乘人之危？”她瞪著淚眼橫著他，康熙又覺好笑又覺好氣，“宣妃？關宣妃何事？”
煙再也無法往下說了，她能說什麼？問他是不是瞧不起自己？問她是不是因為她胸小就沒有“興”趣？ 煙很生氣很生氣，這股子生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早上醒來的時候還在慶幸什麼都沒有發生，到了中午還只是害羞和尷尬，到了晚上不知怎的就生起了氣！
兩人鬧個不歡而散。
煙與康熙共寢一事中午就傳到了皇後耳里，兩人只是和衣而睡這種細節，稟事太監也一五一十的明說了。平妃嗤笑，“那個丫頭，千方百計爬上龍床，沒想到竟是一場空！”
皇後憂心忡忡，對新貢的龍井沒有半絲興致，望著淳淳碧水，“此次出巡，皇上身側無一人侍奉，偏偏留了她去。若是尋常女子，被帝寵幸自然是想做主子的，偏她江 煙明里暗里的拒絕封入後宮，實在奇怪。”
平妃不以為意，笑道︰“姐姐如果當真擔心，事情也很好辦。尋個由頭把她趕出宮便是了，您是六宮之主，殺不了她還趕不走她麼？”
皇後道︰“她有皇帝護著，實難下手。”
平妃越發笑得開懷，道︰“姐姐就是心軟，要趕走一個宮女可不容易？皇上總有出宮的時候，總不能時時都看著江 煙吧？到時候尋個由頭，來個先斬後奏！再者，姐姐實在不必將此事太放在心上，惠妃入宮那會深得聖寵，可張氏一來，不也被丟開了嗎？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萬歲爺呀，同咱們阿瑪一樣，都是喜新厭舊的性子。”
兩天不見康熙蹤影， 煙自己給自己解了氣。
康熙打獵回來，用畢午膳，歪在藤椅里睡覺。 煙捧了一大束粉桔梗入殿，門口的太監攔住她，孫國安在旁邊打了眼色，太監才放她進去。給花**換水的時候， 煙故意弄得 當作響，康熙被驚醒，氣得大吼，“出去！”感覺人影沒動，才轉過頭往後看，一見是 煙，便沒再說話，翻了個邊繼續睡。 煙自討沒趣，插好花氣沖沖出了門，把簾子摔得 啪作響。
又過了幾日，快要回宮了，兩人始終沒機會說幾句體己話。
董氏連著三日往 煙房里求情，一會說自己是家里的庶女，母親日日受人虐待。一會說東苑的嬤嬤欺負她，手上背上全是傷痕。最扯的是，她說她還有個m i m i在宮里當差，她要和m i m i團聚。 煙起先當然是不信啊，但禁不住人家聲淚俱下，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康熙對自己很特別，心里漸漸生出一些優越感，便勉強把事情應承了。
翌日借著給花兒換水的光景， 煙把董氏的事情給康熙說了。殿中沒有旁人，康熙一人在看折子。 煙站在旁邊等他回應，許久，他才道︰“不行。”
“為什麼不行？你是皇帝呀！” 煙噘著嘴眉心微蹙。
康熙道︰“宮人的調遣調配由內務府負責，朕從不指手畫腳。再者，若開了先例，人人都來求朕，誰還願意呆在東苑？她們都是官宦之女，後頭的關系千絲萬縷”他看了 煙一眼，擺擺手，“告訴你，你也不會懂。總之，此事不許再提。”
“那我怎麼就能調到鮮花司？” 煙不服氣。
康熙氣結，“你除了找朕的晦氣，還有沒有別的本事？”
煙當真想了想，掰著手指頭道︰“喂魚、養花、掃地、洗衣我都會啊！”康熙冷哼，“喂魚把魚喂死了，養花摔了花**，掃地丟了掃帚，洗衣” 煙接住話頭，“洗衣我可沒出過事故，嬤嬤都夸我洗得又干淨又利落。”
“當真夸過？”
“當真夸過！”
兩人說著說著把話扯遠了，康熙繼續批折子， 煙趴到他對面，哀求問︰“能不能帶董氏走嘛，算我求你啦。”康熙抬頭，正好對上她亮亮閃閃的兩顆眸子，像是天上的星星，閃著灼灼的光芒。他心下一軟，“你去同孫國安說罷。”
煙一躍三尺，幾步奔到門口尋孫國安去了。
董芷妤沒想過事情竟然如此順利，一個子沒花就辦成了。在 煙之前，她不知送出去多少銀子，尋了多少關系，啞巴嬤嬤讓她找 煙幫忙的時候，她還不信小丫頭能有什麼本事。直待調遣的文書下來，她才落下心中大石，跑到啞巴嬤嬤面前恭恭敬敬磕了頭，謝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