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變

第八十八章 變亂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祭酒 本章︰第八十八章 變亂

    當張易護著三娘子逃上岸時。

    回首畫舫。

    已是濃霧層積如山。

    長街上也有霧氣緩緩蔓延開來,裹著兩岸花燈,朦朦朧朧,煞是好看。

    這場景自然引來許多好事者駐足圍觀。

    可張易卻覺得他們很是古怪。

    初初上來湊熱鬧時,或是饒有興致,或是細語交談,或是踮腳伸頸,都一副好奇的模樣。

    可一旦入了霧中,卻又漸漸失了神采,慢慢變得木訥,只拖著步子到岸邊,望著霧山,神色恍惚,無言佇立。

    若非霧氣之外,熱鬧嘈雜依舊,張易差點以為霧氣里的是一群冷冷聳立的鬼魂。

    身在“廬山”中的游俠兒不會明白。

    怪異不是人,而是霧。

    這些濃霧並非尋常霧氣,它是幻境受創後的“應激反應”,換而言之,霧是瀟水滲出的血。

    而囚徒們不自覺間為其所吸引,為其所恍惚,也是出于本能地理所當然。

    張易沒有一探究竟的意思,他警惕著避開人群。

    “三娘,還好麼?”

    懷中的美人沒有回答。

    她人雖上了岸,魂兒卻好似還留在那霧山里,與周遭人一樣,渾渾噩噩。

    張易擔憂︰“三娘……”

    話到半截,忽而一激靈。

    猛地抽刀回身。

    然而。

    刀鋒指處,卻是空空如也。

    只有風攪動霧氣,卷起的旋流。

    錯覺?

    不。

    不是錯覺。

    身在霧中的張易瞧不清楚,遠在山外的李長安卻看得真切。

    那霧中卷起的並非單純的晚風,而是一個披著華麗而夸張的鎧甲、濃妝重彩的武士,正是褪去了衙役偽裝的、被幻蝶所操縱的猖將。

    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所有人都對其視而不見。

    而若是再放開視野,便能瞧見霧氣中有無數攪動的氣旋,那是一個又一個妖蟲與猖兵從黑暗中,往畫舫飛掠而去。

    “酒神,勞煩催下虞眉,撤了吧。”

    山中,李長安長嘆了一口氣。

    事態幾經折轉,幻蝶始終不曾現身。

    回望月下的水月觀,依舊皎然寧靜、不見黑斑,這意味著幻蝶依舊龜縮在觀里,半步不曾挪動。

    道士把自個兒長長了些的頭發,撓成了一團雞窩。

    自己果然不是耍弄計策的主兒。

    這沒法子的法子終究失敗了。

    …………

    如若說,此時的畫舫宴廳是一方池塘,那麼,虞眉便是一尾靈動而艷麗的紅鯉。

    在如水彌漫的濃霧中追逐著她的餌食——巡檢與行首,或說嚙鐵與鬼車。

    俞梅的性子是既任性又滿肚子的惡趣味。

    那鬼車好歹是一方大妖,在楚地也曾作為神靈被祭祀,在瀟水卻“扮演”了一個鼠輩。

    生得肥頭大耳,眼仁細小,還留著兩撇鼠須,使人一眼瞧見,便能不由生出贊嘆,好一只“奸商”。

    人如其貌。

    那寒光凜凜的劍刃逼至眼前,他竟也只顧著兩股戰戰,胯下黃流如柱,捏著嗓子“吱吱”亂叫而已。

    眼看就要和縣太爺一般,落個一劍穿喉的下場。

    忽的。

    一面黑羽巨翼突兀自霧里出現,牢牢護在了他的身前。

    任虞眉身影游動,劍光盤旋,它自巍然不動,根根翎羽仿佛鐵鑄,劍刃掃過,只徒勞激起點點火星于霧中明滅。

    反待虞眉攻勢稍頹。

    巨翼猛然一振。

    逼退了虞眉,也清開了霧氣,顯出本尊。

    那是個背生雙翅,披甲執刃的獰惡大漢,鼻子長曲如鉤,面皮通紅如火中炭,頭上還系著一頂怪異的小帽子。

    這是只鴉天狗,一種出自國倭的妖怪,也不知怎麼倒霉催的落在了俞真人的手上,被施了禁制,成了座下驅使的猖將。

    如今成了蟲子手下爪牙,看它凶焰高織,想來新主子大方,讓其飽食了不少血肉,全不似在于枚手下時,那餓得半死不活的模樣。

    虞眉正要再度上前。

    “事敗矣,速退。”

    酒神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虞眉身形稍稍一頓,接著卻以更凶猛地姿態撲了上去,任酒神再三呼喚也拉不回去,仿佛那提醒聲只是在耳邊放屁。

    酒神不以為忤。

    他是理解虞眉的,明白這一退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一切的努力都付諸流水,意味著再無法挽回,意味著將幻境拱手讓于了幻蝶。

    虞眉固然不甘心,他又何曾甘心呢?

    可是……

    “小槐精莫再耍倔,再不走就走脫不了了,你想把自個兒也送給幻蝶,助它掌控幻境麼?”

    鬼面下。

    虞眉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可她終究明白,酒神所言不虛。

    發泄式地將鴉天狗翅上翎羽砍得狼藉不堪,退回了宴廳中央,沉默著環視周遭。

    前方,鴉天狗依舊只是護著行首與巡檢,並不追上來搏殺。

    周遭,已經悄然趕來了不少妖魔,都只是散開將宴廳圍住。

    上方,不知何時覆上了一層厚厚的蛛網,一只人面蛛倒扣在屋頂,蓄勢待發。

    而腳下的甲板下也隱隱有動靜傳來。

    這圍而不攻的姿態,顯然是等著口袋再扎緊實些,然後將她生擒活捉。

    已經沒辦法再拖下去了。

    于是虞眉掐訣道︰

    “敕。”

    ……

    宴廳這灘泥池里,並非只有誘餌、獵物與獵手。

    實際上,那些個賓客、護衛、優伶、婢女、小廝雖然逃竄了不少,但仍有手腳慢的被趕來的妖怪堵在了廳里。

    其中便有個小姑娘,身著彩衣,是方才表演戴桿雜耍中的一個,不知怎麼的落在了宴廳里,混亂中驚慌失措,竟一頭躥向了大門。

    大門處早守著一個獨角巨人,跨坐在門口,約麼有丈余高,身上的肥肉層層披疊下來,宛如一座肉山將大門封得嚴實。

    眼瞧小姑娘過來,巨掌毫不客氣稍顯遲緩地拂了過去。

    也在此時。

    “敕。”

    那小姑娘猛地打了個抖擻,忽而躥起,以一種遠超常人的敏捷躍到了巨人手臂之上,而後手腳並用,飛速地沿著手臂攀爬上去。

    眨眼,就要撲到巨人臉上。

    “啪!”

    只見,巨人另一只手後發先至,迅如雷霆,一把將“小姑娘”攥在了手里,先前的遲緩笨拙原來全是偽裝。

    肥臉上擠出貌似痴愚的憨笑。

    就听得“咯吱咯吱”的骨骼碎裂聲響,“小姑娘”頓生痛得“嘰嘰”慘嚎,同時渾身迅速長出短毛,轉眼就成了個猿猴模樣。

    巨人嘴里發出“  ”的低笑,便要擰掉“小姑娘”的腦袋。

    卻沒注意到,一個同樣高大肥碩的身影已然悄無聲息貼在了它的背後,突然間伸出臂膀,將巨人死死扣住。

    又听得幾聲尖嘯。

    幾個同樣露出猴相的矮小身影突兀躥了出來,攀上巨人的頭顱,各自將嘴對著巨人的眼耳口鼻。

    而後。

    齊齊一嘬。

    吸~

    頓見有股股白氣自巨人孔竅滾滾而出,吸入那幾只猿妖口中。

    不過幾個呼吸。

    那肉山般的身子便轟然倒塌,沒了聲息。

    而原本即將扎緊的口袋也破開了一個口子。

    虞眉早已趁機化作一道紅光,飛掠出門。

    這可叫蟲崽子們亡魂大冒,趕緊舍了畫舫拼命追去,就連那只鴉天狗,猶豫了稍許,也舍了兩只大妖,撲騰翅膀參與追擊。

    可還沒飛出大門。

    紅光卻突兀折轉回來,其勢比先前纏斗時何止迅捷百倍,這鴉天狗也是凶惡,眼見躲閃不開,竟干脆迎面合攏雙翅,要將虞眉鎖在懷中,給其他妖怪爭取時間。

    可惜。

    當它雙翼合攏,懷中的虞眉卻如夢幻泡影,一觸即滅,只剩張紫黑神符緩緩飄入懷中。

    而後。

    “轟!”

    陰雷震響,霧氣翻涌。

    旋即。

    有一席紅影飛出,直奔行首而去。

    于是乎。

    那行首又開始“吱吱”亂叫起來,不過這次好些,至少叫喚時還想起喊“饒命”。

    可虞眉哪兒有時間跟他廢話。

    當下劍光一閃。

    驚叫聲戛然而止。

    但見小半邊頭蓋骨打著旋兒飛上天去,仿若打翻了海碗,肆意翻灑著紅白相間的“豆腐腦”。

    虞眉動作不停。

    旋身一記側踢。

    “砰。”

    “嗾!”

    那碗頭蓋骨頓如離弦之箭,向瀟水最後一個大妖——巡檢飆射而去。

    巡檢的角色好歹是軍伍出身,雖說被卷入妖女與妖怪之間爭斗走脫不得,被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但在這要命的一刻,他還是及時豎起一張矮桌護在了身前。

    可惜。

    下一刻。

    他連人帶桌一並飛了出去。

    重重砸進牆角。

    “ 嚓”聲里,矮桌變作碎片片片散落,那片還沾著腦漿、粘著皮發的頭蓋骨正嵌在他的胸口,他自個兒則癱著身子歪著頭,眼看沒了聲息。

    虞眉已然踏過他的頭頂,躍出了畫舫。

    ——

    巫山猱。

    猿猴之屬,聚群而居。

    三峽一帶常見。

    擅奔走飛掠,能擬人聲,誘使過往行人,吸取精氣。族群中必尊一猿母,力大無窮,能生裂虎豹。

    肉腥臊,食之不啞。

    ——

    虞眉既走,妖魔們也隨之離開了。

    畫舫宴廳一時間似乎安靜了下來,只余霧氣如水彌漫,淹過胸口。

    劫後余生的人們膽戰心驚瞧著鴉天狗與獨角巨人的尸體,而後戰戰兢兢聚在一起抱頭痛哭。

    幾個作侍衛打扮的在霧中摸索。

    縣令死了。

    行首被消掉了半個腦袋。

    巡檢……

    “姜巡檢還活著。”

    他們七手八腳把巡檢攙扶起來,解開衣襟,原來那巡檢怕死之極,連赴個宴都在外袍下,穿了一件內甲。

    頭蓋骨把甲片砸得變形,才嵌在胸口。

    他們費力把內甲扒下,巡檢驀地睜開了雙眼。

    侍衛們驚喜呼喚了幾聲,巡檢卻瞪直眼珠子,一言不發,反倒是身子越來越冰涼,越來越僵硬。

    他們趕緊把巡檢架起來,要送去就醫。

    可到了門口。

    心頓時墜入冰水。

    大門被一層厚實的蛛網封住,連刀子也切割不動。

    接著又發現,非但大門,連窗戶都被蛛網給封住。

    人們于是聚在門口,想方設法要弄開蛛網。

    可是。

    誰也不曾發現,霧氣中悄然立起幾個瘦小的身影。

    “啊!”

    不知誰人發出第一聲慘叫。

    人們接二連三被撲倒在地,剩下的人自是在驚恐中一哄而散。

    巡檢再無人攙扶,如塊沉沉的鐵木,“ 當”一聲,直挺挺墜入霧中。

    很快。

    所有的慘叫、驚呼都平息不聞,濃霧里模糊有細微的嘬吸聲。

    一個身影突兀自霧中立起。

    它身形瘦小若少女,身著艷麗彩衣,卻長了張毛猴臉,行走間也頗為怪異,仿佛半個身子都沒有骨頭。

    它蹣跚著到了巡檢跟前,意外發現了這條漏網之魚,眼中立時露出喜色,迫不及待俯身對著巡檢的嘴吻下。

    然後……

    巡檢的眼珠顫了顫。

    它猛地拍打起地板,似在極力掙扎,可它的嘴似乎焊在了巡檢的嘴上,怎麼也掙脫不開。

    “嗚咽”聲里。

    它的腹部迅速鼓脹,像是接著水龍頭的氣球,越來越鼓,越來越大。

    終于。

    砰!

    …………

    霧氣彌漫,已然淹沒了大半條街市。

    居高下望。

    長街好似條煙波浩渺的河流,一應花燈、行人、彩旗、商鋪都在霧中朦朦,似水波下隱隱荇藻交錯。

    俄爾。

    一尾“紅鯉”躍出“水面”,身姿輕盈得仿佛一蓬煙霞,裊裊直上青空。

    隱隱要攀上雲中月,身姿又突兀一折。

    乳燕投林般。

    墜入了夜市外,那好似綿延無盡又寂靜空蕩的屋宇、瓦檐、小巷與街道當中。

    正是自畫舫中脫身的虞眉。

    盡管經歷了一番凶險搏殺,但她身上半點皮外傷沒有,只是有些消耗過度的疲憊。

    她本就是幻境的樞紐之一,又算得上得過俞真人的精氣傳承,取回記憶後,對瀟水的一切,包括妖怪、猖兵們的來歷、弱點都了然于胸,更兼有心算無心,全身而退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麼。

    要說完全逃脫,還是為時尚早。

    她回首望去。

    黑暗空寂的街巷中,又無數怪異的身影追襲而來。

    ……

    “這些蟲崽子咬得還真緊。”

    城外。

    李長安將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拍了拍身上的碎葉子,走出了藏身地。

    “勞煩告知虞眉,盡量把妖怪往我這邊引吧。”

    既然計劃已經失敗,那也沒有再隱藏身份的必要了,不若趁著最後的機會殺它一批妖魔,也免得空手而還。

    正要提劍下山。

    咦?

    他腳步突兀一頓。

    夜市那頭嘈雜聲沸,似乎出了什麼新的變亂。

    可惜酒神的注視已經隨著虞眉一並離開,身在山中遠眺,只能看到霧氣翻騰,隱隱听到人的哭叫呼喚,難見霧中詳情?

    沒待細思。

    道士臉色一變。

    扭頭就撲回了藏身地,飛快把自個兒埋進一堆落葉里,同時啟動了斂息的法陣。

    旋即。

    在山林上方,在青近乎紫的夜空下。

    但見旌旗招展、人喧馬嘶,大隊兵馬浩浩蕩蕩御空而過,甲冑鮮明、衣袍艷麗,猛見著,直以為是天兵天將下臨凡塵。

    可若能細看,那色彩艷麗的裝扮下隱隱見著的鱗爪尖牙卻露出了它們的跟腳——妖魔鬼怪而已。

    俱是被幻蝶幼蟲寄生的妖魔以及被控制的猖兵猖將。

    李長安一動不動,連忙讓酒神通知虞眉,別管其他,趕緊跑路。

    小小的水月觀到底藏了多少人馬?

    還好沒貿然闖進去。

    李長安慶幸之余,有些疑惑揮之不去。

    這些兵馬大抵是幻蝶最後的本錢了,先前按兵不動,如今又突然遣出?為了獵捕虞眉?

    道士直覺不當如此。

    沒由來的。

    他想起夜市突兀而起的變亂。

    那霧氣下。

    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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