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從前見過出眾人物並不少,但都比不上這位廉王的氣質風儀,其瑰麗多情大似秦鐘,俊雅清貴又如北靜王,且大有更勝兩者之態,一時已看痴了。
賈政看他這般痴傻,腹內又來了三分氣,只當著水瀾的面不好發作,低叱一聲︰“還不來見過王爺!”
寶玉忙上前整衣拜見,卻忍不住拿眼將水瀾窺探了好幾回,不免有些委委鎖鎖之態,令人不喜。
水瀾自然注意到這位賈府公子目光不正,一雙上挑的長眸微眯,遂向賈政笑道︰“北靜王所言非虛,令郎果然相貌堂堂,如寶似玉,難為了取的這個好名。”
賈政忙躬身道︰“豈敢承王爺謬贊,犬子頑劣得很,難成大器。”說著,讓寶玉從衣內取出落草所餃之玉,遞與水瀾細看,果見大若雀卵,瑩潤如酥。
水瀾托在掌中,僅粗粗看了一看便歸還,忽而凝著眉道︰“非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令郎這餃玉而誕的名聲若再傳得更盛,恐怕所帶的不是吉福反而是禍患了。”
賈政與賈赦對視一陣,都是摸不著頭腦,只得陪笑問︰“王爺何出此言?難道有小人在跟前說長道短?”
劍眉輕挑,水瀾冷笑道︰“世翁博聞多識,敢問前朝大凡有異相者,非天命所向的九五至尊,最終其人和家族都落得什麼下場?”
賈政本性剛嚴守舊,此時大悟過來,驚駭無措道︰“王爺所言甚是,以後下官定治家有法,嚴防此等流言傳出。”
水瀾瞅寶玉愣住的神情,才輕輕彎了一下嘴角︰“有僭了。如今小王與府上結兩姓之好,自然該提醒一二,最好連名字都避諱了。”
賈政深以水瀾之言為然,兼老母康健時十分溺愛此子,慣得整日內帷廝混,荒廢學業,一想又勾出了七八分火氣,轉頭朝寶玉喝命︰“我看你以後也不必叫什麼‘寶玉’了,叫‘魚眼珠’倒對景!”
寶玉听他父親如此說,立時嚇得戰兢兢的,可在這風華絕代的郎君面前,自知討饒不能,只能垂下頭恭立在側。
水瀾這下滿意了,將茶盞擱在桌上,笑吟吟道︰“世翁何須大動干戈。以小王淺見,憑公子上佳資質,遲早能體會吾輩良苦用心。”
賈政听了,拈須不住的頷首。寶玉仍自發怔,觀水瀾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無不從容自若,比女子另具一種倜儻風流,禁不住又呆了。
一時捧上茶果來吃,水瀾的目光卻落于外邊的花木亭台︰“有個不情之請,還望世翁能成全。”得到首肯後,話鋒靈巧一轉︰“小王冒昧,想看一看王妃昔年的居所。”
這要求就多少有些不合規矩,賈政還有點踟躇,反而賈赦坐在椅上笑道︰“先不說王爺的身份,就是外甥女的夫婿,見一見舊屋也沒什麼,先去知會園里的女眷們一聲就是。”
話既出口,賈政也不好說什麼,乃讓人往內通傳。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賈璉這里稟報女眷均已去回避,賈政便起身引水瀾前往大觀園,寶玉有意左近,也趨前隨往。
一行人邊走邊說,忽見隱隱露出一帶粉垣,有千百竿篁竹掩映,青翠欲滴,綠意生涼。寶玉見水瀾留意于此,一手指著上面三間房舍,殷勤道︰“王爺,這兒是瀟湘館,也是林m i m i從前的住處了。”
聞言,水瀾的臉上掠過不虞之色,話語盈著輕謔︰“小王只知王妃名諱,倒不知世兄所說哪一位?”寶玉被哽得無言以對,再看父親已眼內出火,忙掩口不提。
眾人來至瀟湘館院門,只見柴扉緊扣,寂無人聲。賈政在這剎了腳,向水瀾拱手道︰“王爺,入內便是王妃舊所,恕我等不能相陪。”寶玉原想再跟,但畏于賈政威嚴,只得悻悻然退回,在門外等候。
一進院門,只見曲折游廊,滿地竹影婆娑,廊下掛著一架鸚鵡鳥雀。因惦記黛玉總無可釋悶的玩意,水瀾便想將舊養的鸚鵡帶回去。
不妨那鸚哥見有人來了,竟撲著雙翅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吁嗟音韻大似人態,至于似誰更不言而喻。
水瀾不由止住步,視線不知看在何處,聲音陰沉了下來︰“他年葬儂知是誰……倘或我晚來一步,不知你可會效仿林公,粉身碎骨留清白。”
不一會那鸚哥又飛上架子,叫道︰“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水瀾听了,搖頭笑道︰“又亂說了,哪兒來的姑娘?”
背後驀然響起“嗤”的一笑,水瀾轉過頭就看到黛玉立在風口,眉睫盈盈帶俏︰“王爺在講誰亂說?”
一見到她來了,眼角不覺添了一絲桃花色,水瀾快步迎上去,口里抱怨著︰“夫人禁不得風吹,何曾不在房里待著?”
黛玉搖著手兒笑道︰“方才和姐妹們閑話一會子,信步走到這兒便進來看一看,誰知倒遇上了王爺。”又偏頭疑惑道︰“好端端的王爺不在前廳,怎跑到後院來了。”
見問,水瀾笑睨了她一眼,引逗般的反問︰“夫人真想知道?”
這一笑自有萬種風情,黛玉瞧著他突然說不出話,清顏隨之染上一抹酌紅,故意扭過頭咳嗽了兩聲。
水瀾也不再緊迫,解開系帶替她披上軟氅,笑語中別有一分戲謔︰“夫人身子弱,春末的天還一直咳嗽,快進屋去。”
兩人進了屋子,黛玉親手燃爐子燒水,沏了一碗龍井茶捧與水瀾,說︰“這兒沒有好茶葉,王爺將就著喝一點。”
水瀾拔了一下瓷蓋,一縷清幽的茶香緩緩的溢出,慢條斯理道︰“現下時節喝龍井正好,不嫌燥。夫人別勞碌了,坐會兒咱們說話。”
于是黛玉也給自己斟了一碗,兩人在月洞窗內對坐。水瀾淺抿一口,不禁點頭︰“啜之甘香如蘭,夫人煮的一手好茶。”
黛玉卻笑道︰“王爺這是哄人的話。我哪里會沏茶,連雨水和雪水都分不清。”
水瀾唇角輕勾,不甚在意的笑了︰“分不分得清有什麼要緊,端看誰煮的才是。”
四顧一望,見案上擺了紙墨筆硯各具,架上又累著滿滿的書,還設了一張琴桌,方展顏︰“夫人是個風雅人,不如將這些珍藏都帶回王府,聚墨齋里還空了幾個書架,再叫秋晚收拾一張竹榻擱著,天氣熱時能有個消遣所在。”
說著,在屋內踱了兩步,因見案上有詩作,自然拿起察看。黛玉在添茶並不留心,回身時見水瀾走到案前正讀以往的詩,忙奪過在手內,撂于燈上燒了。
那詩作雖僅看了一遍,但水瀾自小有過目不忘的能耐,眉心略折竟攜了三分惋惜,在黛玉臉上逡巡良久,突然哀嘆道︰“原來夫人本無意入王府,是小王勉強了。”
她還自悔不該隨意放置,水瀾這副模樣又著實叫人心軟,一雙含情水瞳更添無措︰“當日情形自不能與現在比,我只當是被人打發出去的,哪里知道會遇上你!”
話講到此處,不覺把臉羞個飛紅,再說不下去了。
水瀾正听得耳朵熨帖,外頭忽又傳來一聲的悲啼,生生打斷了好情致︰“林m i m i——林m i m i——”
這叫聲頹喪至極,黛玉自然也听見了。她先在心內嘆了口氣,又下意識向水瀾望過去,果見他薄唇半抿,頓生不快。待要勸解,猝不及防听他喚人的聲音︰“白鷂。”
正詫異間,屋檐處落下一個矯健的身形,單膝貼地︰“王爺有何吩咐?”
水瀾揚了揚眉梢,輕描淡寫的說︰“去教一教賈府公子規矩。”
見那人抽身欲走,黛玉心神一慌,忙拉著水瀾的袖子,楚楚央告︰“我這位表兄一貫荒誕無狀,但並非窮凶極惡之人,還請王爺高抬貴手。”
瞧她這般神情,眼眸難以察覺的沉了一下,水瀾轉而一哂,依舊溫文爾雅︰“本王做事向來有度,王妃難道信不過?”
黛玉愣了半晌,手中一松,衣袖就無力的垂落下來。
他仿佛全然不在意,語氣亦是波瀾不興︰“國公府的公子,性子合該收斂些。白鷂知曉分寸,夫人且寬心。”
不多時,不知那侍衛用了什麼法子,院外的啼聲漸漸歇了。黛玉不免擔心,又不敢在水瀾跟前表露,因而人仍舊坐在屋子內,遠遠的卻向院門外望著。
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逶迤而來,卻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後頭跟著寶釵、襲人等丫頭媳婦抬著藤竹春凳,將寶玉放上去,往怡紅院的方向去了。
黛玉定楮再看,她們一個個神清氣爽的模樣,轉念想到剛才的推諉之辭,更似跌到了寒春臘月里,內心一陣冷笑。
同時,只听院子里芭蕉樹下有鳥雀撲哧的響動,窗外有一道極低的聲氣回道︰“王爺,點了些凌霄香,賈府公子一時癱了,大約兩三天能緩過來。”
頓了頓,又說,“其實屬下不出手,恐怕也難逃賈府二老爺的一頓笞撻。王爺慈悲,還救了他半條命。”
黛玉心中雪亮,這後半句分明是說給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