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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貴君對此不服,也不想倚靠那些百無一用的話本戲本虛度人生, 便想辦法托外出采買的宦官去弄他真正想讀的書, 弄回來後換成尋常話本的封皮,單獨收在一只書箱里。
他知道這犯忌諱,也知道先皇在位時因此而或死或廢的男眷不止一個。可他忍不住,因為書里的那些雄才大略太令人痴迷了, 他有時甚至會覺得,為了學這些而死也是值得的。
女皇翻開了書, 翻頁聲輕輕在空氣中一漾, 像是地獄里遞來的聲響。
但女皇一時沒話, 因為女皇體內的靈魂在懵逼中。
擦, 這什麼情況?!
範小圓看出了這絕不是封面上所寫的什麼《仗劍天涯》, 因為那個書名看起來應該是武俠小說, 但正文的行文風格明顯是史書。
可是,她真的沒懂,這個內容到底有什麼問題?麟德貴君到底為什麼要給它換個封皮,又為什麼要這麼緊張?
她佯作冷靜地盯著第一頁看了半天也沒看出端倪, 維持著沉默, 很希望旁邊現問題的湯御子簡單解釋一下,可湯御子淡看著地面一揖︰“臣先告退了。”
“……嗯。”女皇郁結于心卻不能說。
在湯御子退出去後, 她又滿懷期待地往後翻了翻, 希望能看出點不對的地方。可一時還是沒什麼收獲, 唯一的感想只是這個行文真是正經得可以。
她于是不得不試探著開了口︰“這書……”
麟德貴君微有一栗, 終于轉過了身,平靜地跪了下去︰“臣知罪。”
範小圓更懵了。她特別想說,具體什麼罪,哥們兒你說明白點兒唄……
然後她咳了一聲,板著臉說了一句生氣的經典台詞來誆麟德貴君︰“你錯哪兒了?”
“臣……”麟德貴君喉中稍噎了那麼一下,繼而淡淡道,“宮規不許,所以臣認罪。”
他顯然話里有話。範小圓琢磨了一下,繼續套話︰“也就是說,若沒有這條宮規,你覺得此事本無錯?”
“是。”麟德貴君平靜道。女皇身邊的大宦官王瑾簡直听得頭皮麻,恨不得沖上去堵住他的嘴。但他剛試探性地邁前了一步,便見女皇清凌凌地目光掃過來,令他停住了腳。
麟德貴君對周遭危險的死寂似乎毫無察覺,他餃著淡笑抬眸,靜靜地直視向女皇︰“臣一直認為,選賢任能不該以男女為界。若男兒有才,也該能求學為官,為國效力。”
他眼中滿是于範小圓而言已不陌生的堅定,話語鏗鏘而出,滿殿宮人頃刻間跪了一地。
範小圓從他的話里,驀地恍悟了他所說的“知罪”是知什麼罪。
天啊……!
她驚吸了口冷氣,猛然間感受到了徹骨的恐懼。恐懼這個時空,或者說,恐懼于性別不平等的制度。
在現代時,她生在都北京,父母就她一個孩子,周圍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親戚。所謂的性別不平等她幾乎只在網上見過,她會義憤填膺,自以為能感同身受,可實際上隔著一道屏幕,哪有什麼“感同身受”?
但這一刻,直接面對跪地告罪的麟德貴君……
她或許依舊說不上感同身受,但她在震撼中前所未有地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性別不平等有多可怕。
無論是男尊還是女尊,處于弱勢的那一方,都可能面對無休無止的壓迫,或者一步接一步迎來更深一層的壓迫。
從做官是錯、工作是錯,到考學是錯、自己讀“不該讀”的書也是錯,再到上街是錯、穿得少點也是錯。
麟德貴君,甚至還是這個時代里地位很高的男人呢。
很難想象在底層社會中,處于弱勢性別的人們又在過怎樣的日子。
眼前之事帶來的震驚和微博上對女權話題的熱議一下子在範小圓腦中糾纏起來,她木了好一會兒,才強行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
她擺擺手屏退宮人,緩和了一下過度沉郁的心情,起身走向麟德貴君。
麟德貴君紋絲未動,風輕雲淡地跪坐在那兒,一副要平靜赴死的樣子。
——他這樣一個芝蘭玉樹般的男人,就因為看了一本所謂的不該看的書,等他的便是一個死字。
範小圓︰心疼qaq……
她心里十分難過,站在他面前杵了好一會兒,都不知該說點什麼好。最後她看了看手里的書,故作輕松地就地坐在了他面前,然後把書遞了過去︰“喏,還你。”
麟德貴君沒接,遲疑地抬頭看向她。
“我不管你看什麼書,你把封面換回去,行不行?”女皇聳了下肩頭,“還有什麼想看的書,你也可以告訴我,我那里有的話,我借給你,你不用躲躲藏藏的。”
麟德貴君懵然。
女皇嘴角輕扯,抱膝坐在他面前就跟他論了起來︰“我覺得你說得是對的。讀書做官都是憑本事的事,依照男女劃分,憑什麼啊?再說,就算你不能做官,看點書也沒錯呀,又不是什麼傳播淫……唔,有傷風化的東西,我管你看什麼呢?”
一瞬間,麟德貴君的神情復雜到連他自己都不太懂,他怔然盯著女皇,眼里驚喜、詫異、忐忑並生,最後凝成一句不可置信的︰“陛下您說什麼?”
“……你把封面換回來唄。”範小圓盯著地面平復心緒,“宇文客今天還說我應該讀這些書,為親政做準備,可是我讀不懂。你既然讀得多,以後我找你請教好了。”
她說罷沒再讓他繼續詫異,一伸手把書掖進了他懷里︰“起來吃飯,不然菜都涼了。”
麟德貴君又愣了兩息才匆忙站起身,心頭未散的詫異令他直到落座都還在不由自主地一直盯著女皇看,範小圓夾起一個丸子後,注意到旁邊如炬的目光,還半懸著的手頓住。
她有點窘迫地滯了滯︰“……你先吃?”然後手平移過去,將丸子擱到了他碗里。
樂康齋里,靜等聖旨傳遍行宮的湯轍在听宦官回完話後,差點瞪著眼楮暈過去。
“你說什麼?!”他不敢相信,“你再說一遍?!”
“貴、貴君沒事……”被他買通的那宦官已經驚恐得眼淚都忍不住了,“您走之後,陛下就屏退了旁人。後來也不知生了什麼,再叫人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和貴君一道用完膳了。然後、然後二人還一道去清雲台後的竹林里走了走,好像心情都不錯,陛下臨回至明閣前還囑咐貴君好好養傷,說什麼……沒有什麼比健康更重要。”
“?!”湯御子眼前一黑,真的瞪著眼楮暈了過去。
二十一世紀,上午9︰4o。
範小圓第三節課沒課,便在大課間的時候和寧凝一起去了圖書館,打算看一節課的課外書換換腦子。
結果在書架間遇到了正找書的宇文客。
“哎班長!”寧凝先跟宇文客打的招呼,宇文客看過來,點頭說了聲“嗨”,跟在寧凝後頭的範小圓剛要也打個招呼,忽地噎了聲。
因為她注意到宇文客里手里的幾本書,都是《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國政治思想史》什麼的……
範小圓一瞬間想到了親政的事情,心情很復雜。
再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所國際高中的校圖書館里想親政的事情,心情不禁更復雜……
然後她听到宇文客似乎想到什麼似的,說︰“啊,小圓。”他想了想,“我們下個月和附近幾所學校有個友誼賽,可能需要啦啦隊助陣,想跟你商量一下,有空嗎?”
範小圓一時愣怔,寧凝則轉過頭跟她說︰“那你們先聊,我去那邊佔個座。”說罷就走了。
宇文客其實就是為了支開寧凝,寧凝一走,他便蘊起了範小圓和他熟悉後經常見到的那種淺淡笑意,悠悠地踱到了範小圓面前,把幾本書往她懷里一放。
範小圓趕忙抬臂去接,一大厚摞書 嚓壓來的重量差點讓她栽下去。
宇文客不咸不淡道︰“這幾本我認真挑過了,還不錯。”
範小圓神情悲憤︰“那那那那那個……我覺得,不用了!”
她真的不想把現代少有的娛樂時間騰給這些政治書。
“為了親政啊,陛下。”宇文客壓音,挑眉一笑,“臣可以勉為其難地幫您輔導一下,周末請我喝咖啡就行了。”
“……”範小圓深吸了口氣,“放過我吧!我在古代找了個老師,周末求讓我出去浪行嗎!”
在古代找了個老師?!
宇文客眉心無可抑制地一跳︰“誰?”
“麟德貴君。”範小圓費力地將那摞書交回他手上,“我誓我一定好好學!懸梁刺股,挑燈夜讀!”
宇文客輕輕地緩了一息,心情莫名地有點低落。
他沉默了會兒,應了聲“哦”。
“我知道我知道!”範小圓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回去我就當不知道這事兒!我嘴巴很嚴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輕,麟德貴君那邊听不見,但女皇的動作他看得到。
他無聲地緩了口氣,別開目光,強作專心地欣賞底下的熱鬧,俄而連飲了兩杯酒,在酒香彌漫中平復心神。
宮宴到了亥時末刻才散,機警的宮人們在宴上早已不動聲色地將女皇的一切舉動和情緒都收在了眼底。
于是,當女皇步出大殿時,王瑾堆著笑拱手詢問︰“陛下,您今日是去宇文御子那兒,還是按往年的規矩去貴君那兒?”
這話說得可謂極其圓滑,既奉承了宇文客,又嚴謹地提到了“往年的規矩”。這要是陛下依舊吩咐召宇文客入侍,麟德貴君也不能怪御前沒提醒了,誰也不得罪。
“我……”範小圓听到一半的時候想說“我自己睡”,但後半句話,讓她猛地噎住了聲。
按規矩,她今晚要去麟德貴君那里嗎……?
她的心情頓時糾結了起來。
按照身份來說,她隨心所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可以“自己睡”,也可以“去宇文客那里然後自己睡”。可是,作為一個略讀過一些宮斗小說的人,她一瞬間就想到,如果這個時候她隨心所欲,麟德貴君可能會有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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