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復東歸

第24章 父與子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江泥 本章︰第24章 父與子

    淅瀝細雨中,一行車馬中安坐著朱氏家族的族長、朱家長房老太爺朱武瞻。

    老爺子的神色異常凝重,握著半塊玉佩的手都僵硬了。

    他抬頭望向車窗之外,不知看到的是溪水縱橫的荒野還是堡寨中那終年燻香的房間。

    他想起五年前被他隱藏至今朱家長房的那場變故,想起那艘滿布尸骸、血流成河的福船,想起昏迷不醒的兒子對自己說的最後幾句話……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沖著三房二爺朱大腂的死訊而連夜奔赴巴城,事實上,他根本不關心那個生性殘忍的佷子,他甚至毫不計較那位偏激的兄長對自己刻骨銘心的憎恨,他甚至有意放任三房逐漸奪取巴城朱府的權勢,朱武瞻從未想過要爭什麼,因為他根本不必去爭。

    三房、六房,甚至曾經叱 一時的二房和四房,都不理解長房的痛苦,他們都眼紅于長房手中的權勢,和那個被家族中人認為是希世之珍的所謂秘密。

    然而,沒有人知道,那才是對朱家所有人的詛咒,是長房所有痛苦和不幸的根源,為此,二房和四房在家族內訌中絕嗣,而如今,沒有人知道,長房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朱家長房的後嗣——斷絕了。

    前日傍晚,忠于自己的茂豐巷解庫掌櫃派人送來半塊玉佩,什麼都來不及說,老爺子立刻秣馬驅車奔赴巴城,在茂豐巷解庫與掌櫃有一番密談,據老掌櫃所言,玉佩的典當人是一個泰西水手,而玉佩很有可能來自海上的某一場災難。老掌櫃說的很委婉,又一力承諾將繼續調查,但是對老爺子來說都是一樣,那意味著自己唯一的嫡孫,很可能已經死在了海上……

    老爺子面色數變,先是蒼白驚恐,繼而變得緋紅憤怒,又變得憂傷和痛苦。

    最終,仍然掛在老爺子臉上的只剩下滿面的苦澀和自嘲。

    ……

    朱家堡寨環海灣而建,內外各三層,最外層的護牆是在一層厚重的木牆外夯以泥土而建造,異常的堅固,朱家憑此抵御了多次大股盜匪和撮爾小國的來犯。自朱家先祖百年前來此地定居開始,朱家就在有計劃地建造一片可以自我保護的堡寨,這既是出于防御盜匪的目的,也根源于對北方的恐懼。

    風雨漸沒,朱家堡寨的管事王灝正守在寨門處焦急地等待。

    王管事是個華人和馬來亞人的後代,他的來歷可不一般,據說從前本是個縱橫海上的大盜,被對頭設計陷害,沒了生計,饑寒交迫之際被老爺子救活帶回堡寨,從此在朱家做了工,慢慢被提拔成了堡寨管事。朱家身在巴達維亞,不比清國內陸的那些豪門大戶規矩多,但朱家莊園內宅九進九出,越往內越豪華,門房、僕從、家奴、奴婢、內院執役、外院執役,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階級分明,壁壘森嚴,如果沒有一點本事手段,也是鎮不住場面,可王管事一做就是十年,不顯山不露水,內宅一切平平安安,可見其能力非同一般。也正是如此,王管事成了朱家老爺子信任看重的臂助。

    這時一看到老爺子一行人馬出現,趕緊開寨門、備姜水,替換的外衣,早早準備齊全在寨門處迎候。

    “主人!您可回來了!”

    王管事將朱武瞻扶出馬車安排奴僕牽馬,自己捧著干淨換洗的外衣恭恭敬敬地守在旁邊,幫著老爺子穿上御寒的詹絨披風。

    朱武瞻撢去外衣上的露珠,語氣平淡,問道︰“寨中可是出了什麼事?”

    “寨中無事!主人大可放心。”王管事笑道︰“老奴是給主人道喜,主人此去巴城不久,昨夜少爺又醒來了。”

    “噢!”朱武瞻終于听到好消息,喜不自勝。

    王管事猜到老爺子急于知道兒子現狀,笑顏逐開地向老爺子報喜︰“少爺早上喝了兩碗粥,精神很好,下人們一直在細心照顧,中午又吃了一碗燕窩羹,這會兒應該還在休息。”

    老爺子終于開懷大笑︰“快!速帶我去瞧瞧!”

    “是。”王管事責無旁貸,朝老爺子一躬身,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海風從港灣吹來,似乎帶來一陣薔薇的芬芳,一行人穿過數道土牆和門樓,眼看就要到朱大佑居住的小樓,老爺子深吸口氣,沉著嗓子低聲問道︰“大佑醒來之後,他……他可說過什麼?”

    王管事轉過來恭順地道︰“主人安心!少爺房子伺候的下人都是老奴千挑萬選的,嘴巴嚴、不多事,自少爺清醒之後,到現在只有老奴一人得曉,並未外傳。”

    老爺子點了點頭,自五年前的變故開始,朱家堡寨一直以“代發修行”的名義掩飾長房繼承人遇害的傳聞。

    王管事一路將老爺子引領到前廳外,躬身體貼地道︰“主人與少爺一定有話要說,老奴就守在這里,主人可隨時傳喚老奴。”

    老爺子推開前廳的房門,快步跨進門檻。

    朱大佑是長房長子,室內雍容華貴絲毫不遜王宮御庭,老爺子轉過內廳,正瞧見房內侍奉的婢女端著水盆出來,婢女見到老爺子,躬身一跪,待老爺子經過後,便起身出去了。

    老爺子見到兒子的時候,朱大佑正坐在矮榻之上,膝上蓋著一條清國江南勾絲的提花綢緞被,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矮幾上的燭火發呆。

    老爺子眼眶內一陣濕潤,輕聲嘆了口氣。

    “爹!”朱大佑被驚動,抬頭就看到了朱武瞻。

    老爺子走至近前,在旁邊的錦墩上坐下,雙手捧過兒子的臉頰,兩行老淚潸潸而下,失聲痛哭道︰“吾兒!你受苦了!”

    朱大佑沒有哭出聲來,只噙著淚,聲音哽咽︰“孩兒不肖,勞累爹爹牽掛五年之久,殫思竭慮救護孩兒,此恩此情,孩兒今生來世如何報答得完?”

    老爺子長嘆一聲,默默擦拭淚水,道︰“都是父子,何至如此?”

    朱大佑哽噎許久,一翻提花綢緞被,只見身軀之下,雙腿處齊根而斷、空無一物,神色木然地道︰“現如今孩兒身軀已殘,形同廢人,實無必要……”

    “住口!”老爺子低聲惱道,“你就算只剩一條胳膊、一只眼楮,都是我朱家長房嫡嗣!再不可如此自暴自棄,作此妄自菲薄之語!”

    朱大佑黯然道︰“長房嫡嗣……朱家百十年來,可曾有過殘缺不全的家主?朱家三房六房,願听命于我這個只有半身的殘廢麼?爹爹……您……不要妄想了……”

    老爺子沉默不語,朱大佑繼續道︰“上次孩兒醒來,爹爹追問行凶之人,孩兒急怒攻心,從此長睡不起。這些時日,孩兒久在夢中,手刃仇人何止千次萬次?然而事已至此,孩兒斗膽,問爹爹一句。朱家百年內斗,同室操戈,骨肉相殘,悲劇不勝枚舉,二房、四房與五房均為此斷絕,難道還要繼續守著那個秘密任由各房內訌下去?當真要變得後繼無人、斷子絕孫?”

    “唉……”

    朱大佑又道︰“孩兒今日深思冥想,略有覺悟,我朱家的秘密既不是榮耀,也不是寶藏,而是詛咒,各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何只能由長房承受?爹爹若肯公之于眾,此厄必解,又為何秘而不宣守口如瓶?不然,長此以往,我朱家當真要主嗣斷絕了。”

    老爺子沉聲道︰“吾兒所慮極是,只是……”

    “只是如何?”

    朱武瞻老爺子沉吟不語,思慮再三,這才下定決心道︰“吾兒不知,我朱家長房歷代守護的秘密並非只那一個……”

    “啊?”朱大佑吃了一驚。

    朱武瞻道︰“吾兒當年,為父只跟你講過我朱家的秘密是一封遺書,然而遺書之外尚有一張圖、一個寶藏。”

    ……

    “不想先祖當年竟有此心!”

    許久過後,朱大佑心潮起伏,憂道︰“父親容稟,孩兒有一事相求!”

    朱武瞻點點頭,朱大佑道︰“孩兒五年之前曾在廣州與柳氏女情投意合,那柳氏也已懷上孩兒親生骨肉,孩兒回來本就是要稟報、請父親準允成婚的……”

    老爺子頓時心痛如絞,右手在袖中暗自握緊那半塊玉佩,臉上卻極力裝出一副風平浪靜之色,打斷道︰“吾兒勿憂,此事王灝已向為父稟告,為父定會派人前往廣州。你身子弱,還是早早安歇才好。”

    朱大佑拉住父親袖口,懇求道︰“若不能解開各房心病,孩兒實不願那骨肉卷入這場污穢不堪的內斗之中,請父親務必答應孩兒!”

    老爺子看著兒子,心中卻想著那可能的孫兒,不禁老淚縱橫,顫聲道︰“老夫又何嘗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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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你給老娘站住!小崽子,看老娘不抓到你!”

    一個身穿淡綠衫子麻布裙的小婦人手拿一根洗衣杖追著一個五歲大小的小男孩滿院跑,身前的小男孩哭哭啼啼不敢停,直往人群中躲避,無奈十幾個浣洗女奴都不敢護他,紛紛避開,孩子只得繼續跑。一大一小一前一後將整個院子鬧得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小婦人追得累了,站在院子中央,張嘴便罵︰“小崽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芭雅是什麼人?在老娘眼皮子底下還敢偷懶?今兒你不把這十幾盆衣服洗干淨,你就甭想吃飯,還以為你是那個在春風院呼風喚雨的小哥吶?這是浣洗房!姑奶奶高興就消遣你,不高興就打你一頓,看誰敢給你撐腰!”

    她那一張嘴罵人就像切菜,����不停,叉腰顧盼,一副誰敢造反的刁蠻霸氣,那雙眼厲光四射,把十幾個浣洗女奴嚇得謹身肅立,屁都不敢放。

    芭雅是個爪哇土著,八歲就被賣進朱家,如今已經是二十七歲。她膚色淺棕,細長的頭發筆直又柔順,一雙柳眉丹鳳眼,高鼻梁薄嘴唇,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正是四奶奶嚴防死守的那類人,自然容不得她在人前露臉,就將她長年安排在浣洗房。雖說被主子婚配過兩次都死了男人,可是府中仍有不少男人暗地里追捧,直到前段時間新任前院管事甲三送來一個五歲大的新奴。

    這孩子據說曾經很得寵,如今主子不在,男孩又不受四奶奶待見,就被四奶奶隨意打發到了浣洗房。

    自從這個小孩送來浣洗房,這浣洗房熱鬧了不少,起先六房的人都來看過他,高管事也隔三差五來一次,有這些人在,芭雅起初還不敢太過欺負人,後來高管事等人漸漸不來了。甲三反而天天登門,而且就喜歡看看孩子挨打受罪的模樣,好像上癮一般,芭雅難得見著一兩個有權勢的,百般討好,投其所好,壯著膽子整治男孩。只是日子一長,甲三的目標就從男孩變成了小婦人,浣洗房的院子東側是一間獨立的廂房,本是存放換洗被服的地方,如今成了芭雅和甲三幽會的密室,芭雅一心攀住甲三這座靠山,自然不會良心發現去給一個小男孩求情。就這樣,芭雅成了甲三的禁臠,一來二去,那些抱有幻想的下奴們也就死了心。

    自那時起,芭雅的脾氣慢慢漸長,特別是對那個小男孩,別的浣洗女奴每天要洗八盆衣服,小男孩自己就得洗十幾盆,洗不完不是要挨餓就是要挨打,于是這浣洗房每天就會有一場追逐大戰。

    “小崽子!把這些洗好的衣服送去大奶奶房里,路上小心點,髒了或少了,仔細你的骨頭!”芭雅最後如此說道。

    男孩捧著一疊衣服,慢慢地走在路上,內宅的路面都是以卵石鋪就,走上去堅固平整,然而男孩很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把衣服掉到地上弄髒了,回去又要挨打。其實挨打並不怕,他最擔心的是怕自己找不到唯一的親人——那個叫高升的哥哥。

    男孩記得自己原本是在一條船上,遇上了一群殺人的壞蛋,他很害怕,緊緊閉住眼楮,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大姐姐正在抱住自己哭,他感覺很親切,姐姐要和自己做游戲,可是卻說話不算數,他在櫃子里睡了好久,當他清晨爬出來的時候,整座小樓空無一人,門口、牆上鋪著大片的白綾,那場景嚇壞他了,于是飛快地向外面跑,冷不防一個跟頭摔出滿身的血。後來,男孩被帶到一個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很多人,中間綁著那位說話不算話的姐姐……

    他永遠記住了那一天,姐姐死時的慘像每每在夜晚將他驚醒。他好傷心,他覺得除了恐懼之外,還有好多其它原因,可是他並不清楚。

    轉過花園外的角門,繞過一塊假山石,男孩驚慌地疾行幾步,低頭面牆靠著道路的左側行走,絲毫不敢回頭,因為路的另一側,有一座讓他莫名恐懼的小樓。

    男孩抱緊衣服,加速跑起來,仿佛身後是吃人的老虎。

    身後當然沒有老虎,卻有一雙憎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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