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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遞給高雄一個信封。
高雄說︰“是什麼?”
你說︰“欠你的醫藥費。上次住院你幫我墊付的。我把所有結賬單清理了一下,這是我欠你的錢。”
高雄馬上把信封推給你,他說︰“這麼客氣做什麼呢?這些錢不算什麼。你現在還病著,回去也需要治療調養,正是用錢的時候,辭了這邊的事情之後,也沒有收入了,身邊多一點零花錢,總是方便些。不用著急還給我。你還是先拿著吧,以後身體好些了,再一並還我。”
你說︰“離開之前,還是錢帳兩清比較好。我不想離開的時候,心里還牽掛著些什麼。”
高雄看了看你,听著你說話時的喘息,他沒有再推辭了。
他把信封收了起來,他說︰“好吧。如果這能讓你心安。”
你說︰“比賽完,我就要離開了,不能再回到此處。萬事我都沒有牽掛,只有心心,我始終放心不下。關于她,我們已經談論過很多次了。是吧。”
高雄說︰“是啊。我也對她放心不下。”
“你愛她,是吧?”你看著高雄的眼楮。你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
高雄抬頭看著你,一時語塞。
你說︰“你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她,是吧?”
高雄低頭。
隨後他說︰“我也沒有瞞過你。是這樣的。但我不是要和你......我知道你們之間是......我絕對不想也不會......”
你說︰“我從來沒有那樣誤會過。”
高雄說︰“我知道。”
你說︰“從今以後,她會拿你當兄弟,當朋友,她會終身對你友好,但她不會愛你。你真的不介意嗎?”
高雄說︰“介意她就能愛上我了嗎?你的影子在她心里銘刻太深了。她在你身上耗盡了所有的感情。她不會再有剩余留給他人。”
高雄看著你。他說︰“我一直知道她不愛我。我知道她以後也不會愛上我。可我真的不介意。我一點也不介意。放心把她托付給我吧。我會像你還在她身邊那樣,守護好她,一直等到你康復歸來,等到你們重新見面。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她。我會守護她,直到我生命的盡頭。你不能做到的,我都會幫你做到。”
他說︰“你放心回去休養,不要牽腸掛肚。我還等著看到你們團聚,等著參加你們的婚禮,吃你們的喜糖呢。”
你說︰“希望心心將來能夠擺脫我的影子,了解這種守護的珍貴。歲深月久,她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高雄說︰“明白不明白,都沒什麼關系。愛,就是去做應該做的,不指望不能指望的。”
(二)
燈下。
你在給父母寫家信。
“親愛的媽媽,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再能夠對您說話了。我了解您和父親的悲傷。很慚愧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為您和父親做,就這樣匆匆離開了。上次住院的時候,我曾對您說過,您先回去,我安排好工作上的事情,就會回到您身邊來幫您。我不會再去別的地方。我那時的確是這樣打算的。”
“但是,在這個一切都在變化的世界上,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打算。就像這次一樣。”
“事情一直就是這樣。古往今來,它就一直是這樣。從來沒有變化。我們應該坦然地接受它。就像您小時候教導我的那樣,我們要用勇敢而柔軟的心,去坦然地接受它。”
“親愛的媽媽,您不用太悲傷。年老的時候,失去獨生的兒子,肯定是人生的重大打擊。但是,每一個重大打擊,其實都是一個珍貴的禮物。它會讓我們有機會變得無比堅強。您是偉大的媽媽。而父親是勇敢的軍人。我的全部堅強和勇敢,都是來自你們的。我知道你們能夠度過難關。面對無法避免的死亡,我們都會表現很好。”
“我知道,在此後的歲月里,您會常常想起我。您永遠是世界上最惦念我的人,會是想念我最長久,最深刻的人。您雖然從此就不能再看到我了,但我並沒有離開過您。您一定要了解,所有那些曾經組成您兒子的物質,它們全部都還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其實只是改變了一下排列組合而已。”
“我的全部,都會像過去那樣,圍繞著您,在您身邊,在您身邊的每一樣事物里。我的愛,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您。我就在照耀著您窗台的陽光里,就在吹動您窗簾的微風里,就在您推窗看到的所有的花朵和樹葉里。除了不能再看到我作為您兒子的外貌形象,您什麼都沒有損失掉。您一定要了解這一點。”
“我愛您,媽媽。我也愛父親。我會繼續用萬千種身體,萬千種方式,萬千種深情,繼續愛著你們。”
“了解這一點,會幫助你們離開深刻的痛苦。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們做的。”
“您的兒子,寫于他此生的最後一個晚上。”
(三)
從沙田見過雯麗姐回來之後,我收到了雯麗姐寄來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附上了你最後的家書的復印件。
這是你去世後,人們在你住處房間的書桌上找到的。
劉雯麗說︰“那天,他去比賽前,把它裝在信封里,放在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他在上面寫了我的名字,他寫著︰請幫我轉交給我媽媽。”
劉雯麗說︰“他並沒有把信封封上。”
她說︰“這信也是他寫給我的,寫給你的,是他寫給我們所有人的。”
她說︰“他接到比賽日期的通知後,心里就非常清楚,那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個晚上。他知道他第二天走出這扇門之後,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但他還是去了。他覺得,那是應該去面對的,應該去承擔。”
(四)
我在放學的路上遇到高雄。
他沒有開車。他站在那棵有著眼楮一樣疤痕的小樹下等著我。
我們默默地並肩走了一會兒。
高雄說︰“他要去打比賽了嗎?”
我點頭說︰“是的。我們射擊隊的同學都會去參加,觀摩他們的比試。很多老師都會去。”
高雄說︰“你能不能設法阻止他?”
我看著高雄︰“為什麼?他都答應校長了。布朗先生也見過他了。我也勸過他了。”
高雄說︰“可是,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站了下來。
高雄跟著我也停下了腳步。
他從懷里掏出你給他的那個信封。
我說︰“這是什麼?”
高雄說︰“他打電話叫我過去,把我墊付的醫療費什麼的,都還給我了。他把我給他借閱的書,也全都還了。他說,離開之前,還是了結清楚比較好,這樣,他走的時候,心里就沒有牽掛。”
高雄沒有說你把我托付給他的事情。
我說︰“我心里也很不安。那天我看到布朗先生的小女兒一直在盯住他看,眼神特別犀利,就像尖刀一樣,而他也有強烈的感覺。他心里有波動。”
我說︰“那天我很不放心,就約他在值班室見面,我當面勸說過他不要去比賽了。可他說,學校這麼鄭重地拜托了他,現在說不去,未免太失禮了。”
高雄說︰“小女兒?尖刀?”
我說︰“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小女孩會用那樣的目光盯住別人。”
高雄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說︰“也許,我們都再試一次?”
我說︰“沒用的。我太了解指導了。他決定要去做的事情,是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的。”
我說︰“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意。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心里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去打這場比賽。哪怕這是此生的最後一次,他也無怨無悔。”
高雄說︰“那麼,在比賽的時候,你要用心看著他,視線不要離開他。”
我點頭。我說︰“我的視線不會離開他的。”
我本來想說︰“除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什麼想要看的東西了。”
但是,話出口之前,我把這一句吞了回去。
我不想讓高雄產生聯想︰他也屬于我不想看到的東西之列。
這樣,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幫了你,幫了我們那麼多。
(五)
放下鋼筆。你端坐在桌前,看著剛剛寫完的信紙。
你舉起自己的雙手,看到它們一直在輕微地顫抖。你努力了幾次,沒法停止這種神經性的顫抖。
你把手放了下來。
你看著書桌那頭的墨水瓶。瓶里的墨水,基本上用完了,只留下淺淺的一層底子,已經不夠再灌注一次的了。
你收攝心神,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只墨水瓶。
房間里一片寂靜。
突然之間,砰地一聲,那只墨水瓶仿佛被子彈擊中,瞬間就解體四散了。碎片散落在書桌上。一小灘墨水流了出來。
你在心里對我說︰“心心。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做到。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命中標靶,我們都是用的心的力量,而絕非臂膀和子彈。希望你終有一天,能夠明白這個真相。”
你在心里對我說︰“不用子彈,不用手臂,也不需要槍,我們也同樣能夠擊中標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