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13章 城堡(4)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13章 城堡(4)

    仔細看來,這封信的內容前後矛盾,其中一部分把他當做一個自由人對待,承認了他的獨立性,諸如稱呼方式以及提到他的願望……但在其他地方,卻又或直接或間接地把他當做一個低微的雇員,使他見到那些部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寫信人想盡力對他表示“關注”,而他的上司卻又只不過是一個村長,實際上他只對村長負責而已,那麼他唯一的同僚,可能就只有村警了。無疑,這些都是前後矛盾的。

    矛盾既然這樣顯而易見,那就必須加以正視。k不能設想這些矛盾的產生是由于猶豫不決,對這樣一個組織機構作這樣的設想,簡直是糊涂透頂的念頭。他倒寧願把這些矛盾看做是明顯地要提供給他的兩種選擇,讓他自己從中選擇他所喜歡的一種,是願意做一個鄉村工人,跟城堡保持著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聯系,還是做一個名義上的鄉村工人,而實際工作卻通過巴納巴斯的中介來決定呢。

    k會毫不猶豫地作出自己的選擇,即使他剛剛來到這兒,還不太了解這里的情況,就要他作出抉擇,那他也絕不會猶豫不決。在村子里當一名普通的工人,盡可能遠地離開城堡的勢力範圍,他照樣有信心能完成與住在城堡里一樣的活兒。盡管村里的人們現在對他持有懷疑的態度,但一旦當他成為他們同一個村子里的人,即使還算不上是朋友,他們也會開始同他寒暄交談了,而且如果他真的變成了一個跟雷斯曼或者蓋斯塔克不分高下的人物。這一點必須盡快地做到,因為一切都取決于這一點。如果他做到了,一切道路都會向他敞開,如果他僅僅依靠城堡里那些老爺們的恩典生活,那麼不僅所有的路會永遠向他關閉,甚至連看也看不到。

    這當然也有危險,盡管信里煞費苦心地寫了一些使人滿意的話,但是已充分強調出——他的身份要降為一個工人。諸如效勞,優越的工作,雇用條款以及負責的工作人員等,在這封信里都冠冕堂皇地提了出來,盡管其中包含許多私人口吻在里面,但是這些信件往來都是從一個雇主的立場出發的。

    如果k願意做一名工人,那就這樣好了,但是他必須踏踏實實地干,此外,沒有別的出路。k知道用不著害怕有什麼剛性的紀律,而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他更是無所畏懼,可是一種讓人心灰意懶的環境的壓力,一種使你步步退向失望的壓力,一種你覺察不到卻每時每刻都在影響著你的壓力,是他所擔心的,他必須加以心提防的危險。信里也明白地告訴他這樣的事實︰萬一發生了爭執,k需要有首先挺身而出的勇氣。這一點信里表達得很微妙,也只有內心不安時才能感覺得到,內心不安而不是感到慚愧,這些都包含在信里提到他被聘來為伯爵效勞這一點所用的“正如你所知道的”這幾個字里面。k已經報過到了,也僅僅是在報到以後,如信中所的,他才知道他是被聘用了。

    k從牆上取下一幅畫,把這封信掛在釘子上。這個房間是他今後安身的地方,因此,這封信應該掛在這兒。

    之後,他來到樓下客棧的大廳里。巴納巴斯正跟那兩個助手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哦,你們在這兒。”k,心里有種莫名的高興,可能只是因為看見巴納巴斯心里很高興。巴納巴斯立刻站了起來。而那些莊稼漢只要k一出現,就馬上一下子都站起來把他團團圍住,跟著他轉,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了。

    你們怎麼老是跟著我,有什麼打算呢?”k喊道。那些莊稼漢並不感到生氣,慢悠悠地踅回去,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在折回去的時候,臉上露出讓人費解的笑容,有幾個人臉上也有這樣的表情,不經意了一句表示歉意的話︰“總應該有一些新鮮的事兒可以听听的呀。”一面還一面舔著嘴唇,好像新聞就是他吃喝的酒肉似的。

    k沒什麼緩和氣氛的話,他們應該對他表示一點兒尊敬才對,可是他還沒有走近巴納巴斯,就感覺到有一個莊稼漢在沖著他的後腦勺喘氣。那個莊稼漢他只是跑過來拿鹽瓶,可是這一下把k氣得直跺腳,而那個莊稼漢沒顧上拿鹽瓶就一溜煙地跑回去了。

    要抓住k的弱點是很容易的,一個人只要把這些莊稼漢煽動起來共同反對他就行了,他們這種沒完沒了的干擾,比別人的那種冷淡態度更使他厭惡。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並不就此不再受到他們的冷淡,因為只要他一坐到他們的桌子上去,他們就馬上都走開了。只是因為巴納巴斯在場,他才忍住性子沒有大吵大鬧。

    k轉過身去怒視著他們,發現他們也都在望著他。他看見他們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相互並不交談,也看不出有什麼默契,他們只不過是不約而同地都目不轉楮地盯著他看罷了。從他們的樣子看起來,k斷定他們之所以老纏著他,並不是沒有什麼敵意,也許他們真的只是想從他那兒得到些什麼信息,只是不出來罷了,不然,那就純粹是種幼稚的表現。而這種幼稚在這家客棧里似乎挺流行。以客棧老板為例,他像一根木頭一樣直挺挺地站著,目不轉楮地盯著k,手里端著一杯早就應該送給一位顧客的啤酒,甚至把從廚房的窗洞探出身來喊他的妻子也置之度外,難道他不也是幼稚得可笑嗎?

    k懷著平靜的心情轉向巴納巴斯。他本來想支開那兩個助手,但是一時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借口。何況他們正對著面前的啤酒在發呆呢。“這封信,”k開口,“我已經讀過了。你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嗎?”

    不知道。”巴納巴斯,他的神色似乎比他的語言含有更多的內容。對巴納巴斯的善良和莊稼漢們的冷漠,k也許同樣都估計錯了,可是看到巴納巴斯總還是一種安慰。

    信里也提到了你,我給部長的信件是指定由你在中間幫忙經常傳遞的,所以我想你也許可能知道信件的內容。”

    我只是奉命把信送給你,”巴納巴斯,“並要我等你讀了信之後,把口頭的或者書面的回復帶回去,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復信的話。”

    好吧,”k,“我沒有什麼需要寫回信,請你向這位部長,順便問一下,他叫什麼名字?他的簽名我認不出來。”

    克拉姆。”巴納巴斯。

    那麼,請你代我向克拉姆先生轉達我的謝意,感謝他的賞識和厚愛,作為一個在這里還沒有證實自己有多大能耐的人,我珍視他的這份賞識和厚愛。我會忠實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今我沒有什麼別的要求。”巴納巴斯聚精會神地听著,等k完了,問k需不需要他把這口信的內容復述一下,k表示同意,巴納巴斯便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隨後,他站起來告辭。

    k一直在端詳他的臉,最後又打量了一下他。巴納巴斯的身材跟k差不多高,可是他的眼楮似乎在居高臨下地望著k,而眼神中卻又幾乎含著一種謙卑的神情,這個人會羞辱任何人,是不可能的。當然,他不過是一個信使,而且不知道他所傳遞的信件的內容,但是他的眼神、笑容以及舉止似乎都透露著一種信息,盡管他可能對此一無所知。于是k伸出手來跟他握手道別,顯然,這個舉動讓他感到有點驚奇,因為他本來是想鞠躬告退的。

    巴納巴斯把肩膀靠在門上待了一會兒,向屋子掃了最後一眼,然後開門出去。他一離開,k就對他的助手們︰“我要到房間里去把計劃書拿下來,然後咱們來討論一下第一步該做什麼工作。”他們要跟他一起去。“你們待在這兒。”k。可他們還是想跟他一起去。k不得不更嚴厲地重申他的命令。

    巴納巴斯已經不在這間客廳里了。他不過剛剛走出去,然而在客棧門前,雪依然在下著,k也一樣看不見他了。他大聲喊了一句︰“巴納巴斯!”沒有回答。可能他還在客棧里?似乎沒有這種可能。k用足全身氣力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喊聲在黑夜里回響著。接著,從遠處傳來了低微的答應聲,從聲音中可以辨別出巴納巴斯已經走得很遠了。k叫他回來,同時自己走出去迎他,他們一直跑到客棧望不見的地方才踫上頭。

    巴納巴斯,”k,他抑制不住聲音發抖,“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呢。我覺得,讓我單單依靠你偶爾到我這兒來給我送幾次信到城堡里去,這種安排不是很妥當。如果這會兒我沒有趕上你,誰知道我要等多久才能再見到你。”

    你可以請求部長,”巴納巴斯,“要他按照你指定的時間定期派我到你這兒來。”

    即使那樣也不夠,”k,“我可能一整年沒有一句要什麼話,但是也可能在你離開一刻鐘後,我就會踫到緊急的要事。”

    那麼,我是不是應該報告部長,在他和你之間得建立另一種通信的方法來代替我呢?”巴納巴斯。

    不,不,”k,“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順便提一下罷了,這一次是我運氣好,總算追上你了。”

    我們回客棧去好嗎?這樣你可以把你要我帶的口信告訴我。”巴納巴斯一邊,一邊已經朝客棧的方向走了一步。

    巴納巴斯,不用回去,我陪你走一段路。”

    為什麼你不想回客棧去?”巴納巴斯問道。

    那兒的人纏得我快煩死了,你也親眼看到那些莊稼漢是多麼愛纏人。”k。

    咱們可以到你的房間里去。”巴納巴斯。

    那是一間女僕們住的房間,又髒又悶——就因為我不願意待在那兒,我才想陪你走一會兒。”k,為了能服巴納巴斯,他又加了一句,“你得讓我挽著你的手臂,你的腳步走得比我穩。”著,k就已經挽向了他的手臂。由于色已經很暗了,k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身軀也只能依稀辨認,他摸索了一兩分鐘才摸到他的手臂。

    巴納巴斯讓步了,于是他們朝著遠離客棧的方向走去。k的確感覺到自己盡管使出全身氣力,也趕不上巴納巴斯的步伐,自己成了累贅,他也覺得即便在平時,這個道就把他難倒了,更不用提早晨就曾陷在里頭的那樣的鄉村道了,如果不是巴納巴斯領著他走,他根本無法脫身。但是他放下了這些憂慮,巴納巴斯的沉默使他心里感到寬慰,如果他們默默地往前走,那麼巴納巴斯一定能感覺到他們的結伴同行是他們兩人結交的唯一的理由。

    他們往前走著,可是k不知道是往哪兒去,他什麼都分辨不出來,甚至連他們是否已經走過了那座教堂都不知道。只是繼續往前走路,他就得付出全部的精力,再也沒有余暇再想其他。

    他們不是朝著一個目標方向走,而是漫無目的地亂走。k的心頭不斷涌現出故鄉往事。在故鄉,市場上也矗立著一所教堂,周圍有一片古老的墓園,墓園四周圍著一道高牆。幾乎沒有哪個孩能爬到那道高牆上去,有一段時期k也曾經爬過,但是也沒能爬上去。孩子們想爬上去並不是出于好奇,因為墓園對他們來不是什麼神秘的地方,他們經常從一扇邊門里跑進去,他們只是想要征服那道又光又高的圍牆。

    可是,一早晨,空曠靜寂的廣場灑滿陽光,在這以前或者以後,k再沒見過這樣的美景。那一,他非常奇怪地、毫不費力地爬上了圍牆,有一個地方他曾在那兒滑下來過好多次,可這一次他嘴里咬著一面旗子,卻一下子就從那兒爬到頂上。石子還在他的腳下骨碌碌往下滾,而他已經站在圍牆頂上了。他把那面旗子插在牆上,旗子在風中飄揚著,他俯首環顧,掉轉頭去俯視那些插在地里的十字架,此時此刻再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偉大了。恰在此時老師從這兒經過,他板起了臉孔,使k不得不爬了下來。他跳下來的時候,把膝蓋磕破了,回家時,走路都覺得有點費勁,可他畢竟爬到了圍牆的頂上。當時,他那份得意勁兒,仿佛是他終生的勝利,一點兒也不是傻氣,所以,到現在事隔多年,當他在雪夜里挽著巴納巴斯的胳膊艱難地走著的時候,想起這件往事也使他增添了勇氣。

    他更緊地抓住了巴納巴斯的胳膊,巴納巴斯幾乎是拖著他在走,還是沒人首先打破沉默。至于他們現在走的路,k從路面判斷,只知道他們還沒有拐進巷。他暗暗下決心,無論路多麼難走,甚至也不管自己能走回客棧的希望有多麼渺茫,他也絕不停止前進的步伐。毫無疑問,讓自己被別人拖著走的力氣總還是綽綽有余的,路也一定有走到盡頭的時候。看來,白去城堡是並不需要費很大的勁兒,而且這個信使一定還會抄最近的捷徑。

    就在這時,巴納巴斯停下來了。到哪兒了?這就是路的盡頭了嗎?巴納巴斯要把他甩掉了嗎?那是不可能的。k把他的胳膊抓得那麼緊,幾乎抓得手都痛了。要不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情況,他們已經進了城堡或者是到了城門口了嗎?但就k所知,他們並沒有爬什麼坡。要不就是巴納巴斯神不知鬼不覺地領他走了一條上山的路?“咱們這是到了哪兒呀?”k的聲音得像是自言自語,不像是在問巴納巴斯。“到家了。”巴納巴斯同樣低聲地。

    到家了?”k驚奇地反問。

    現在請留神,先生,要不你會摔倒的。我們從這兒下去。”

    下去?”k再一次驚奇地反問

    只有一兩步就到了。”巴納巴斯又加了一句,完他就已經在敲門了。

    一個姑娘打開了門,于是他們來到了一間大屋子的門前,屋子里幾乎是漆黑一片,除了掛在後面一張桌子上有一盞油燈以外,沒有別的亮光。“跟你一起來的是誰,巴納巴斯?”這個姑娘問道。

    土地測量員。”他。

    土地測量員。”姑娘轉過身,向著桌子那兒提高了聲音重復了一遍。那兒有兩個老人站了起來,一個是老頭兒,一個是老太婆。他們向k問好。巴納巴斯介紹了他全家人,他的父母和他的兩個妹妹,奧爾珈和阿瑪麗亞。k幾乎還沒有看清她們,就讓她們把他的濕漉漉的上衣拿到火爐上去烤了。

    這樣,只是到巴納巴斯家了,卻沒有到他自己家。可是他們干嗎到這兒來?k把巴納巴斯拉到一邊問道︰“你干嗎到這兒來?你莫非是住在城堡轄區里的嗎?”

    城堡的轄區?”巴納巴斯重復著,他好像沒有听懂似的。

    巴納巴斯,”k,“你離開了客棧是要到城堡去的呀。”

    不是的,我離開客棧是為了回家,不是等到早晨,我是不上城堡去的,我從來不在那兒過夜。”巴納巴斯。

    哦,原來你並不是上城堡去的,只是到這兒來了。”

    他落寞地笑了一下,整個人也顯得更微不足道了。“為什麼你早不這麼呢?”

    你沒有問過我,先生,你只是你要我帶個信,可你又不願意在客棧的客廳里或你的房間里跟我,所以我想在這兒,在我父母的家里,你也許能靜靜地給我听。假如你想跟我單獨談,別人都可以回避。再,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在這兒過夜。我做的不對嗎?”

    k沒有回答。這是一個誤會,一個平常的毫不為奇的誤會,可是剛才k卻完全被它蒙住了。巴納巴斯穿的那件像絲綢一樣閃閃發光的緊身外套本來頗使他動心,現在巴納巴斯解開外套以後露出了一件又粗又髒,上面還打滿補丁的灰色襯衫,襯衫里面就是一個勞工的寬闊而強壯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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