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

第一百零二章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濺珠碎玉 本章︰第一百零二章

    吳國人都是相信傳奇的。當年的桓公是傳奇,如今的姬亮也是傳奇。吳國人都是相信傳奇的。于是對于戰場上的吳國人來說,他們甚至都不需要豪言壯語的激勵和虛無縹緲的許諾——不論是大族旁支的白山,亦或是行伍出身的翟纓,又也許是山野村夫郭益謙,甚至還有行刺過姬亮的“對頭”杜鍔,哪一個不是給他們這樣的普通士族走出了一條路?當年上郡一戰,甚至湄陰一戰,哪一處沒有吳國人的熱血氣概?

    陣中的吳國人陡然高聲齊齊一呼,震得山崖上那些松動的碎石簌簌而落,被雍國分散在各處的吳國士卒自聚集成一團,逐漸聚攏又要向雍國本陣起沖擊。而嬴玉的意思本來是叫分隔吳軍,一面拖住姬亮,一面圍剿郭益謙部——既挫了吳國元氣,又履行了他對秦渭陽的承諾。可此時郭益謙突圍而出卻是出乎嬴玉意料的,下令去圍堵也來不及了。郭益謙與姬亮一匯合,吳國的聲勢就回來了一半。這一半召喚在陣中的那一半,于是陣中本是雍國包圍吳國情形,頃刻之間又變成了吳國兩頭夾擊著雍國。

    姬亮與嬴玉,誰都沒有休戰的意思。

    嬴玉凝重了神色,他如今是著實不敢輕視這個在湄水那頭長起來的年輕國君。他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秦渭陽會這樣把姬亮放在心上。這個人,似天上光熱的太陽一般,明亮、耀眼、熱烈,那不是來源于國君的威權,也非行事上的刻意造作,而是與生俱來的一股蓬勃熱情,在姬亮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之間,吸引著眾生。

    姬亮的事情,嬴玉都知道,只是往日里總當他是年輕人的沖動,年紀長了若能沉穩下來便罷,若不能,這吳國遲早要毀在他的年輕上。但此時嬴玉才知道自己從前是想錯了。嬴玉從小便被立為太子,又是在雍國這樣一個大國,自然早早立下心志,要做這天下霸主,所以行止俱是符合一個國君應該有的沉穩、雍容與莫測,以至于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年輕的天真、熱情、執著。嬴玉自嘲,自己從沒有年輕過,所以也就不覺得老,所以咸安城里規整的建築,在秦渭陽看來,也是威嚴端肅有余,又頗為壓抑單調吧。

    嬴玉揚起手,示意陪臣與親衛,向後揮了一揮。陪臣與侍衛會意,退下去又傳了一道軍令。

    鼓聲又響了起來,旗幟又舞動了起來,秦渭陽看著陣中混戰在一起的吳軍與雍軍逐漸分開,雍國大軍在陣中主將的調度下有序後撤。吳國那邊見雍國撤軍,也擂鼓收兵。剎那間這山間的平地空曠了不少,只剩下一地斷戈殘戟,混著山谷間的風聲呼嘯,入目只覺蕭瑟衰敗,全然沒有方才的壯氣激烈。秦渭陽萬沒想到嬴玉會收兵,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以眼神詢問。

    嬴玉察覺到來自秦渭陽的目光,朝他一笑,卻對身後的陪臣道︰“天色已晚,不宜再戰,傳寡人的令,就地安營扎寨。順便去通知吳王一聲,明日天明之時,兩國再戰!”

    听得這一句,秦渭陽整個人松弛下來,腳下一虛幾要站不住,還好嬴玉就在身側,情急之下攀著他的手臂才沒摔下去。這一舉動又讓秦渭陽大為窘迫,忙不迭放了手,訕訕地整理著身上的衣裳。

    嬴玉關切地問道︰“怎麼了?站了這半日,可是累了?”又看秦渭陽滿臉通紅,伸手在他額頭上試了一試,再拿回自己額上比了一比。秦渭陽忙說︰“我沒有事。”看嬴玉眼中仍有探究的意思,便小聲解釋道︰“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收兵。”

    嬴玉笑了,攜了秦渭陽的手,自顧自又上了山崖。

    彼時已是夕陽西下,他兩人在山崖上站著,觸目所及只見一輪紅日漸漸斂去了刺眼奪目的光芒,沉默又安靜地緩緩墜入群山之中,泛起一點灼熱的余暉,將這群山萬壑添上一抹無可奈何的蒼涼。幾只孤單的烏鴉振翅飛上他們頭頂的枯樹上,嘶啞的叫聲盤旋在頭頂,這大暑的天氣,竟然也叫這幾聲鳴叫喚出一層一層薄薄的涼意來。

    秦渭陽听著這聲音,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嬴玉一直注意著他,見狀便問︰“你冷?”當即要解下披風圍在他身上。秦渭陽擺擺手阻止了嬴玉的動作,只道︰“我……是第一次上戰場……親眼看著這些殺戮與殘酷。”

    “你怕麼?”

    秦渭陽搖搖頭︰“雖沒有見過,但哪個男兒不曾想象過自己在戰場上的颯爽英姿?今日眼見著這些,與我想象的不同,可是到底也沒偏到哪里去。我自己,也沒有那麼不能接受。”

    嬴玉沒有說話,安靜地傾听著秦渭陽吐露心聲。

    秦渭陽道︰“我看你與君侯對陣,著實難解難分,你們旗鼓相當,變化萬千,郭益謙的本事倒顯露不出來了,他做的事,普通的將軍也能做。”

    嬴玉應了句︰“寡人此前也沒想到姬亮臨陣反應這樣好。”

    秦渭陽唇角微揚,眉目間有些得意,笑道︰“你以為我前些年出使雍國說的那些話是吹噓他麼?他就是那樣好,我從小跟他長在一處,這麼些年,也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的。”他說著,看嬴玉神色又沉了下去,眉目間泛出些冷淡與疏離的寒氣來,遂訕訕住了口。嬴玉的眼神看得他心虛,他是虧欠嬴玉的,就像姬亮也虧欠他一樣。

    嬴玉深邃的目光注視著他,道︰“我就從沒有一個一起長大的人,似乎我生下來,變注定要做一個‘寡人’。”

    秦渭陽看似無意地接著問了一句︰“你難道還沒有王後麼?”

    “怎麼會沒有?她是王室之女,不過已經過世了二十多年了。”

    秦渭陽愕然,二十年前他還是個黃口小兒,這些往事自然無從得知,即便數次出使雍國,他後宮的事自然也是不便多問多打听的。

    嬴玉繼續講道︰“生太子的時候,難產而亡。”

    秦渭陽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問︰“那……這麼多年,你後宮里,就沒有一個姬妾?”

    “怎麼會沒有?”嬴玉又重復了一遍,接著又說︰“原想著有她們陪著,多少枕邊也熱鬧些,可是……”嬴玉低頭一笑︰“熱鬧是真熱鬧,寂寞也是真寂寞。”

    秦渭陽頭一次見到嬴玉這樣失落的神情,心中不忍,他伸出手去——就像那一回他主動向他伸出手去一樣。嬴玉沒有回頭看他,只看著漸漸黑沉下來的天色,道︰“不過這些事,早在我意料之中,有所得,則必有所失。我從不信有什麼天命與運道,我只相信無論是寡人腳下一寸一寸的土地,還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威權,都不是平白得來的,都是要自己籌謀——包括,留在身邊的人。”說罷他轉目向秦渭陽看過來。

    秦渭陽不敢與他目光相觸,只轉頭看向別處,山下的戰場早已被兩國派出的士卒打掃干淨,對面的吳國中軍已扎起一座一座的營帳,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秦渭陽說︰“留人在身邊,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嬴玉點點頭︰“這是自然。”

    秦渭陽再問︰“可是留人在身邊,就不會寂寞了嗎?”

    嬴玉負手在崖山踱了幾步,回身背向山崖而立,夜風開始從遠處吹過來,一陣一陣蕩起嬴玉寬大又輕薄的袍袖,可是他這個人卻定定地站在山崖上,仿佛天地初開的時候就穩穩地站在了這里。嬴玉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沒有被風吹散,依舊如他這個人一樣,穩穩地落在了秦渭陽心上︰“你大約不知道,最近這一年,寡人都不知道什麼叫寂寞。你心里的事,我心里的事,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的時候,都是可以說出口的。即便不說出口,彼此也是知道的。你捫心自問,你這一年,真的有你自己說的那樣困苦波折麼?”嬴玉看秦渭陽臉上神情有些恍惚,反手握住他的手,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只是你自己還不肯承認罷了。”嬴玉抬手一指向對面亮起燈火的吳國大營,說︰“你跟他是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的情分,他早成了你的一個習慣。但此刻我想問問你,你也問問你自己——倘若你並不是從小就認識他,不是他的國臣,我與他調一個個兒,你見到他時,可還會傾心于他?還會這般把他放在心上麼?”

    “我……”秦渭陽正要開口,被嬴玉阻止。嬴玉說︰“這個問題我不需要答案,你只需要給你自己一個答案。”

    嬴玉到底是執掌雍國二十多年的霸主,整個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何況秦渭陽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情與心思。嬴玉這一句“不需要答案”,直接把所有的、秦渭陽能想到的結果全數推到秦渭陽自己身上。說給嬴玉听,終究不如說給他自己听,自己的心聲,最是避無可避。

    秦渭陽從沒有想過嬴玉所問的這個問題,他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有第二種人生。從他一出生,到開蒙,再到入學,拜師費文通,一切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他這一生要走的路。他沒有想過另外的可能,自然也不抱怨他的一生被早早地定好了,畢竟他從小到大接觸到的人,姬亮也好,白山、媯檀也罷,誰的一生不是早就注定了要走什麼路呢?即便是杜鍔——倘若他家不敗落,他的一生與自己的一生,又有什麼區別?而即便是杜鍔,即便他的家族已經敗落,可是,終究還是回到了他原來要走的那條路上。

    “是啊……”秦渭陽喃喃自語︰“杜鍔是這樣,我難道就能逃得脫這宿命?”他轉眸看向嬴玉,淒然一笑︰“如果我還有這一身本事,那麼我自然也終究是要回到這條路上來的,你與君侯掉個個兒,我對你與對他也沒什麼區別,那麼你與君侯又有什麼區別?若是如此,那我現下對他如何,對你又如何,又有什麼計較的必要呢?總之都是被命數推著走罷了。而我若沒有這一身本身,只是個販夫走卒,那麼我又如何是我呢?我既不是我,那麼我對君侯如何,又對你如何,也是沒有比較的必要了。”

    嬴玉千想萬想也想不到秦渭陽會有這樣一番應答,他話里的彎彎繞繞太多,即便嬴玉听著也要仔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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