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緊不慢地走了半晌，也漸漸不聞大殿上傳來的絲竹宴飲之聲，只有初夏夜里略帶濕氣的風撲面而來。</p>
杜鍔本想同秦渭陽再說說話，正要開口，眼角余光忽見殿閣闕樓間有人影一閃而過，杜鍔當即把秦渭陽扯過一旁，自己飛奔過去先發制人，一掌擊中那人肩頭。那人也會武藝，當下便與杜鍔纏斗起來。</p>
秦渭陽陡見此變，反應也快，立即高聲叫道︰“宮內守衛何在？快來人！”</p>
與杜鍔纏斗的那人眼見著四面八方涌過來數十明火執仗的內宮甲士，一把攀住杜鍔的胳膊，啞聲說道︰“雲騎都尉，是我，你不認得了麼？”</p>
杜鍔手上力道不減，腳下步步緊逼︰“管你是誰，窺探內宮乃是大罪，還不束手就擒？”</p>
那人一面躲閃一面又說︰“那一日在百里破軍家中……”</p>
杜鍔聞言，果然一愣，手上便慢了半分。那人看準時機，一個縱身便跳脫杜鍔控制躍了出去，幾個起落之後，便消失在夜幕里。</p>
趕來的甲士要追上去，杜鍔攔下他們，道︰“追不上了。你們趕緊關閉各處宮門，立即清查內宮！內宮守衛一向是衛尉負責，去找白少陽！”</p>
秦渭陽走過來，臉上頗有怒意︰“宮里已經是第二回出這樣的事了！他白少陽這衛尉我看是不想做了！還不如直接稟報了君侯！”</p>
杜鍔一旁听著，心道今日之事是第二次，那第一次可不就是指的我麼？果然他對我早年之事依舊耿耿于懷。當下心里煩躁，沖口而出道︰“就算上卿要君侯免了白少陽的衛尉一職，那也是容後再說。現在白少陽還是衛尉，君侯沒有任命新任衛尉，他們就只能跟白少陽稟報。難道上卿行事向來隨心所欲嗎？”</p>
“你——”秦渭陽被杜鍔拿話一堵，也只得向在場甲士道︰“你們分三路，一隊去稟報衛尉，一隊去稟報君侯，還有一隊去知會宮內各處關閉宮門。”</p>
甲士們領命去了，秦渭陽心中還是不放心，抬腳便折返回大殿找費文通。</p>
杜鍔跟在他身後喊︰“你去哪兒？”</p>
秦渭陽心中有氣，不理杜鍔，加快步伐往前走。</p>
杜鍔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扯住他，問道︰“你生我氣了？”</p>
“我怎麼敢！”秦渭陽冷聲道︰“雲騎都尉忠心又果敢，我去君侯面前為你表功都來不及，有哪里敢生你的氣？”</p>
杜鍔心里的火被這句話勾得一下子竄了上來︰“上卿不要同我陰陽怪氣的！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三年前傷了你的身子，又怨我剛才掃了你的顏面——你這樣尊貴的人也不必為我生氣，你去叫君侯處置了我與白少陽替你出氣就是，但凡你說，君侯可沒有不應的！”</p>
杜鍔這些話听在秦渭陽耳朵里，簡直像是連扇了他幾十個巴掌一樣，一口氣哽在胸口叫他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氣息翻涌之下，把方才所吃的東西一股腦全吐了出來。</p>
杜鍔也是被自己驚呆在當場，立時愧悔不迭。</p>
他伸手攙住秦渭陽，關切問道︰“方才是我沖撞了，你身上可覺得哪里不好？”</p>
秦渭陽冷笑一聲，正要出言嘲諷，忽而轉念一想，自覺此時不是與他計較爭執的時候，便道︰“不過是方才席間飲酒急了些，沒什麼大不了。“又抬眼對杜鍔說︰“剛才從你手下逃脫那人，我看他對王宮路線與布防都熟悉得很，必然不是外賊。君侯今晚大婚，白少陽做事又多粗疏，此事我看還得知會丞相。”</p>
“那我陪你去。”</p>
秦渭陽忙擺擺手︰“不用，我這里不要緊，你趕緊去內宮看看君侯。”</p>
杜鍔應了一聲要走，卻見秦渭陽立在當地皺眉不語，便又問︰“上卿還有什麼吩咐？”</p>
“我在想……”秦渭陽沉吟道︰“上大夫去了哪里？”他又問杜鍔︰“你今晚可見過他沒有？”</p>
杜鍔略作回憶，道︰“遠遠望見過一眼……怎麼，你懷疑他？”杜鍔連忙替郭益謙分辯︰“方才那人絕不是上大夫主使……”</p>
秦渭陽打斷他︰“你知道他什麼過往？就敢這樣替他做保？”</p>
“上卿，”杜鍔道︰“我別的不敢做保，但這件事的確與上大夫無關——”他壓低聲音對秦渭陽說︰“方才我與那人纏斗之時……他認出了我。”</p>
秦渭陽一哂︰“你是雲騎都尉，認得你也不奇怪。”</p>
“不……他是那一日在南宮應龍宅中聚會的世族中人。”</p>
秦渭陽神色一凜，追問︰“什麼聚會？”</p>
杜鍔向前一抬手，示意秦渭陽邊走邊說︰“自從上郡一役後，君侯拜我為雲騎都尉，國中一些世族‘故舊’又開始同我來往，時常邀請我參加他們家里的宴會。”</p>
“你也是大族出身，他們見你在君侯這里得勢，少不得重新籠絡你，是不是還口口聲聲稱你是他們的自己人？”</p>
杜鍔笑了一笑，對秦渭陽的話算是默認，又說︰“秦權輿……當時也在。”</p>
秦渭陽听得這個名字，微微皺眉，話里也帶了幾分不屑︰“他是不是又不知輕重地亂說話，惹人恥笑？”</p>
杜鍔道︰“他怎麼能跟你比。”</p>
秦渭陽蹙眉思忖︰“這麼說，今日之事倘或真與你那日所見有關……那豈不是連秦氏一族都牽扯了進去？”他背後直竄上一股寒氣，逼問杜鍔︰“南宮應龍到底在謀劃什麼？當時都有誰在？”</p>
“那日在南宮應龍家中，除了秦權輿跟我，白少陽、百里破軍這些人都在。幾大世族中，唯有衛氏無人前來。”杜鍔眼前浮現起一人陰鷙的笑臉，面容一肅，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人，十分重要。”</p>
“是誰？”</p>
“公子雋。”</p>
“公子雋？“秦渭陽凝神沉吟︰”可是先王的兄長？”</p>
“正是。”</p>
“他……不是被先王流放到海上荒島了嗎？”秦渭陽只覺得腦海中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緩緩轉頭盯著杜鍔，慢慢退後幾步，忽地拔出佩劍抵在杜鍔心口︰“公子雋逃出來了，聯合百里破軍、南宮應龍等世家大族，想要推翻新政、想要重掌國政——想要行廢立之事！”秦渭陽的劍又抵進幾分︰“而你，雲騎都尉，也通謀之，是也不是？！”</p>
“我要是與他們一黨，怎麼會跟你說這些事？”</p>
“可你若非他們一黨，此等機密，他們怎會說與你知？”</p>
杜鍔一把將劍奪下，氣惱道︰“我只說公子雋秘密回秣城與世族們相聚，並且有拉攏我的意思——你說，這些消息又能透露出什麼機密？世族對新政一直不滿，拉攏故舊以壯聲勢根本就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上卿要是拿這個發難，不過徒然惹來一場口舌之爭！”</p>
“可是姬雋私自逃刑，他……”</p>
“對，公子雋私自逃刑，南宮家擅自藏匿，都是大罪。但上卿，你有證據嗎？即便你現在去了海外孤島，姬雋不在那兒也只是他一人之罪，你又如何說明此事與南宮家、與世族有瓜葛？你要是找不出姬雋本人，那這不過是君侯捕風捉影的一場鬧劇，惹天下人恥笑，也更讓世族們有了君侯讓他們心寒的理由！”</p>
“姬雋難道不在南宮家？”秦渭陽沉吟︰“倒也是——他們企圖拉攏你但你又與我交好……”他驀地驚道︰“今晚的事，很可能是他們設計！”</p>
杜鍔點頭︰“世族們都是這宮里往來行走慣了的，若真是圖謀不軌，派刺客進宮之前難道不會告知他宮中布局以便藏身行事？”</p>
“可剛才那人也只是在殿外窺伺——如果只是探听宮中消息，則更不可能。今夜世族俱在宮中，哪里需要旁人來多此一舉？”秦渭陽一面說，一面收劍回鞘。“他們是故意暴露給我們……”</p>
杜鍔冷笑︰“他們是在試探我——”</p>
秦渭陽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直接拉著他回了大殿。殿中眾人興致依舊高昂，秦杜二人只作透氣歸來，徑自往角落坐了，假意休息。</p>
秦渭陽冷眼瞧著殿中喜氣洋洋笑語喧嘩，目光滑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心中恨恨，攥緊了杜鍔的手腕，說︰“他們不知你是否可信，故而于今夜設下一計來試你。若你可信，在那人表明身份之後，就不會追查，更會職權不在為由阻撓我干預此事。那麼，白少陽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手此事——”他深吸一口氣，定定看著杜鍔，又道︰“而那一日世族聚會，白少陽也在的，是不是？”</p>
杜鍔點頭默認。</p>
秦渭陽忽地起身朝杜鍔一拜，杜鍔驚得立時扶住了他。只听得秦渭陽道︰“雲騎都尉，你……可還記得在上郡時，你我之約定？”</p>
杜鍔想起一年多以前楚軍攻打上郡，城樓之上，他救了秦渭陽一命，又讓秦渭陽救了他一命。兩人間的嫌隙，這才稍稍冰釋。秦渭陽對杜鍔的心意雖然從未回應，但卻委婉地訂了個終身之約。然而仔細揣摩起來，這約定也不過盡都是為了姬亮。而今秦渭陽舊事重提，亦是為了姬亮，不讓杜鍔站到南宮應龍與姬雋那頭去。杜鍔心里對姬亮嫉恨得很，但一來姬亮對他可謂有恩，二來秦渭陽的殷切懇求讓杜鍔是在狠不下心拒絕。</p>
罷了罷了，杜鍔想，終究是上卿的喜怒比我自己的喜怒更重要。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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