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自盡
沈恆安筆一頓, 一滴墨滴落在紙上,逐漸氤氳開來,蓋住了他先前寫的字。
他少時的確大字不識一個,但參軍多年, 成了將軍,入了侯府,平日里領兵打仗,怎麼可能字都認不全, 剛才那麼一說, 不過是嫌芸娘故意避開, 引得她看自己寫信罷了。
但芸娘的表情倒是嚇了他一跳, 沈恆安回想自己剛才寫的內容, 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笑了笑, 瞧見芸娘連手里的書都掉落在了地上,忙擱下筆,將那零散的幾本書拾起來。
這時,書局中進來一個人, 沈恆安見到他,臉色一變,將桌上的紙揉成一團, 扔進廢紙簍中,近前問道︰“怎麼了?”
這人是他的侍衛, 適才因著牛二柱引出了羅寡婦的事兒, 逼得她在公堂之上說出自己受辱之事, 沈恆安心中有愧,便讓侍衛去她家里看看。
算了算,還不到一個時辰,沈恆安心頭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果不然,那侍衛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他的面色立刻沉了下來,眉頭擰成了麻花。
芸娘見他這般,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沈恆安想,這事兒恐怕也瞞不住,便據實已告道︰“羅寡婦死了。”
“什麼!”
羅寡婦是投繯自盡的。
芸娘同沈恆安到甜水巷時,尸首已被放了下來,用一草席卷裹著,旁邊跪著一個約麼十三四歲的少年。
听旁人說,這是羅寡婦的兒子羅毅。
羅毅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手上全是凍瘡,再看這屋里,幾乎是家徒四壁。
不,甚至比那還要慘些,芸娘瞧見西院牆坍塌了一塊,據說是秋日一場雨下塌了,那倒掉的土牆里還稀稀落落能看見干枯的雜草。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方才公堂上一開審,這羅寡婦被人奸污的事兒就在城里傳了開來。
青陽縣不大,很快就傳到了甜水巷,街坊四鄰說閑話的人不少,羅寡婦如行尸走肉般步行回來,那難听話如同鈍刀子割心一般全入了耳,她前腳進了家門,後腳就直接上了吊。
尸身已然涼透,哪怕是大羅金仙也無力回天,芸娘心中又苦又澀,滿懷愧疚。
“不怪你。”沈恆安遲疑片刻,輕輕拍了她的背,澀聲道︰“這事是我的錯。”
此時糾結對與錯已經沒有絲毫意義,芸娘將身上余下的銀錢給了羅毅,她有心幫著料理喪事,可畢竟芸娘在這之前與羅寡婦素不相識,根本無從幫起,最終還是沈恆安留了侍衛幫忙,親自把她送回了家。
因著發生了這樣的事兒,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什麼心情說笑,到了劉家門前,沈恆安才開口叮囑道︰“你在縣城住上一段時日,暫且不要回村子,聶孫氏雖說投了大獄,但此事恐怕得過些時候才能平息。”
其實直接將她帶回京城是最穩妥的法子,但沈恆安不願意這麼做,他憐她愛她,便舍不得讓她有一絲一毫的為難。
芸娘點了點頭,想起他在書局中要寫的那封書信,有心想勸他莫要沖動辭官,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以什麼立場來勸阻,猶豫片刻,終是換了話題道︰“我听羅家的街坊說羅毅在生藥鋪子里做學徒,若是他願意的話,我可以同舅舅說說,讓他請羅毅來劉家的商行做事。”
羅家本就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如今羅寡婦死了,剩下這麼個半大小子,生活都成問題。
芸娘想起自己遇到沈恆安時他被人欺負的場景,怕這羅毅也會淪落至此,又覺著此事皆因自己而起,不免動了惻隱之心。
“我會叫人同他說的。”沈恆安點頭,抬頭輕輕踫了踫她的臉,拭去那眼角的淚痕,“這事兒真的同你沒關系,是我思慮不周,沒想到會牽出這許多來。”
芸娘不同他爭辯這個,低聲道了別,便進了院里。
過了立春,天漸暖和起來,尤其是這樣的晌午,巧玉月如兩妯娌在院里曬太陽,順道做著納鞋底的活計,聶明湛拿著不知從哪里折來的一截竹子,跨騎在上頭,一邊跑跳,嘴里還喊著“駕、吁”之類的詞,顯然是在模仿騎馬。
他見著芸娘進來,從那“竹馬”上跳下來,蹬蹬地跑到她面前,“阿姐阿姐,你要與我比賽騎馬嗎?”
孩童天真絢爛的笑容,驅散了她心底的陰霾,芸娘笑著摸了摸明湛的腦袋,道︰“阿姐累了,你找長樂一起玩吧。”
“剛才周家來了人,說家里頭有客,煥琴一家便回去了。”月如抬頭說了聲,她手里的鞋底納好了,從籮筐里拿起剪刀, 嚓一聲剪斷了線。
芸娘笑著夸了兩句她的手藝,同聶明湛道︰“阿姐有話跟舅舅們說,你乖乖在院里玩,晚上阿姐做桂花糯米藕給你吃。”
這桂花糯米藕是江南的吃食,青陽縣鮮少有會的,聶明湛吃過一回,便喜歡上了,只是桂花醬難尋,芸娘又怕他吃多了甜食蛀了牙,往常是不肯做的。
明湛听到有好吃的,眼楮笑的眯起來,乖巧的點頭。
芸娘這才尋了兩位舅舅,同他們說起羅寡婦的事。
“這事兒怪不得你。”劉豐年道︰“要怪也怪那牛二柱猖狂,怪那說閑話的人的一張毒嘴,莫要往心里去了。”
芸娘搖頭,“舅舅,或許不是我的錯,但芸娘若當真將此事拋諸腦後,心里如何過意的去,可惜我人單力薄,思來想去,恐怕還得仰仗舅舅。”
“說什麼客氣話,你是想我幫那羅毅一把?”外甥女的心思不難猜,劉豐年道,“我明兒讓人送十兩銀子過去,好讓他過了眼前的難關。”
十兩銀子,買外甥女一個心安,他覺得劃算。
不料芸娘竟搖了搖頭,“我給他留了辦喪事的錢,可救急不救窮,往後他的日子恐怕要比羅家娘子在時艱難的多,我是想著,舅舅的鋪子里若是缺個跑腿的伙計,不妨賞他一口飯吃。”
“這有何難。”劉豐年一口應下,“不過他娘親亡故,辦喪事尚需些時日,過幾天我讓鋪子里的伙計去尋他。”
芸娘這才放下心來,露出淺淺的笑來。
劉豐年看著如花似玉的外甥女,想到早上托了媒人來打听口風的杜秀才,總覺得誤了一樁好姻緣。
可昨日夜里芸娘話說得堅定,他哪怕再愁,也不能逆了孩子的意思,只得暗自嘆息一聲。
待到羅寡婦過了頭七,劉豐年遣人去甜水巷找那羅毅,沒成想伙計竟把人給帶到宅子里頭來了。
“那羅家小子張口說要尋表姑娘,我同他提去鋪子里當伙計的事兒,他一聲也不吭,實在是沒法子才把他給帶過來的。”
“他知道我?”羅寡婦死的那天,芸娘雖然留了銀子,但並沒有當面交給羅毅,而是給了沈恆安的侍衛,她沉思半晌,道︰“請他進來吧。”
羅毅比起上次見到的時候,看上去能體面一些,衣袍約是因著守孝而新做的,月白的顏色,在倒春寒的季節里顯得愈發冷清。
他朝著芸娘直直地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挺直了脊背道︰“小子叩謝聶姑娘大恩。”
芸娘嘆了口氣,上前將他扶起,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同他說清楚,這孩子不怨自己就已經謝天謝地,她如何當得起這一跪。
“我知道的。”
誰料芸娘說完這些,羅毅竟冷不丁地冒出這麼一句,他聲音有些沙啞,許是這幾日守靈受了涼,咳了兩聲,才道︰“娘親是怕我沖動,去找那牛二柱報仇,才一直硬挺著的,那日縣令大人判了牛二柱大刑,我娘的大仇得報,她這才……”
少年眼眶微紅,音調有些發顫,“牛二柱罪有應得,聶姑娘您沒有錯,我娘也沒錯,她……她只是不想活在這世上為聲名所累。”
“好孩子!”一旁的劉吳氏听到這話,忍不住抹了把淚,“真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你娘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我來見聶姑娘,一來是謝您替我娘報仇,又給了我銀錢安葬我娘,這錢我一定會還的,二來,便是想告訴您,心中不必介懷,我娘說過,她活著比死了更痛苦。”
羅寡婦受辱那晚,羅毅在鋪子里守夜,第二日一早回家,見到的便是那樣一副慘相,他氣得拿刀要去殺了牛二柱,羅寡婦怕他丟了性命,以死相逼不許他去尋仇。
但她又何嘗想活著,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日夜垂淚,進出都覺著旁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她,每每給亡夫上香之時,總覺得無顏面對。
她又如何不恨,可孤兒寡母,勢單力薄,那牛二柱卻是有一群狐朋狗友,羅寡婦只能咽下委屈,一心一意地教導兒子好好做人。
衙差尋到家中來時,羅寡婦只覺老天有眼,她不怕丟人,不怕旁人的風言風語,只為揭穿那牛二柱的真面目,哪怕是拼上性命,也要告訴兒子,這世間終有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羅寡婦是當著羅毅的面咽氣的。
報了仇,她才能了無牽掛的走,羅毅還記得他娘臨死前的話,不求他大富大貴出人頭地,只盼他俯仰無愧于天地。
芸娘听到這里,心中不由慨嘆,能吞的下滔天的恨,能守得住心底的清明,能暢暢快快赴死,羅氏當真活得要比這世間許多人瀟灑。
適才羅毅婉拒了劉豐年請他去做伙計的邀請,芸娘看他年歲小,心性堅韌,是以並未阻攔,而是問道︰“那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入伍參軍,上陣殺敵。”羅毅臉上露出一絲笑,“娘雖說不用我光宗耀祖,但我覺著,只有手握權勢,才能真正護得住這世間的公平正義。”
芸娘猛地想起沈恆安,他當年應征入伍時,恐怕也像羅毅這般大吧。
她從袖口拿出幾張銀票,“你孤身一人去長河郡,沒有傍身銀子可不成,我來縣城匆忙,沒帶多少銀錢,就這許多,你收下吧。”
羅毅搖頭,“聶姑娘莫擔心,沈將軍會送我去的。”
“他……”芸娘听他提到沈恆安,突然明白過來,只怕羅毅今日說這一番話,是沈恆安怕她有心結,才刻意讓這孩子來的。
她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可又不由自主地問︰“他人在哪兒?”
仔細算算,芸娘已經有近十日沒有見過沈恆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