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看破
聶老二一家搬出去之後,誠如沈恆安所說,聶芸娘覺得松快了許多。
最起碼,不用時時刻刻防著聶孫氏又看上了自己的屋里頭的哪樣東西,不用面對聶杏兒陰陽怪氣的臉,就連牛二柱那樣的潑皮無賴,也不會跑來礙她的眼。
但不管怎麼說,這宅子聶老二家住了十幾年,聶芸娘根本不可能直接搬到正房去住,所以隔了幾日,幫沈恆安蓋房子的匠人就來聶家修葺屋子了。
沈恆安也跟著幫忙,大冬天的,旁人還是夾襖皮襖子,偏就他一身短褐,絲毫不懼冷。
芸娘家的宅子與聶老二家的雖說是一牆之隔,但這牆,不是尋常做好的牆,而是用磚摞起來的一道矮牆。
她隱約有些印象,自己小時候,二叔家那邊的牆上架了張梯子,二嬸常爬著梯子從自家挨著牆的那棵歪脖子樹上下來,拔自家種在院里的蔥。
最先推到的自然就是這道矮牆。
聶孫氏氣勢洶洶地跑來質問。
“我們家就我和明湛兩個人,若是來了賊人,危險且不說,還容易讓那賊人跳牆跑了,您說是不是?”芸娘笑。
聶孫氏想了一肚子說教的話全都憋了回去,臉上臊得慌。
沈恆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還沒走過來,聶孫氏已經匆匆出了門。
“我有這麼嚇人嗎?”沈恆安嘟囔了一句,這話看似問得隨意,但他的眼楮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聶芸娘看。
誰知芸娘當真仔細瞧了瞧他臉上的疤,道︰“看慣了倒也還好,只是你這脾氣得收一收才是,一言不合便提磚弄瓦的,別說二嬸害怕,就是村里頭,也有不少人傳你以前是山匪出身。”
沈恆安扔掉手里的半塊磚,笑著道︰“山匪哪有我這氣勢,听著厲害罷了,見著剿匪的官兵照樣嚇得哭爹喊娘。”
芸娘想到她爹,沉默了半晌,“若是匪徒真的這般膽小如鼠就好了。”
“你若是想替聶伯父報仇的話,我……”
他話還未說完,聶芸娘已經搖頭,“明湛還小,芸娘只想安穩度日。”
她驅趕二叔一家,當著村人的面做出強硬之舉,只是無奈之中的下下策。
一個姑娘家帶著幼弟想要在村中度日,便不能讓旁人覺得她是良善可欺之輩,沈恆安雖能解她一時之困,但卻不能相幫一世。
至于父仇,她根本不知道仇人姓甚名誰,如何能為了逞一時之意氣,丟下聶明湛不管不顧。
聶芸娘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了,因著面對未知的恐懼而哭得背過氣去。十年深宮生活的磨礪,如果心中沒有堅定的念頭,沒有行事的準則,又如何能順利出宮回鄉生活呢。
村子里請了匠人來做工,是要管晌午這頓飯的,菜食還不能太單薄。
聶芸娘將前幾日她娘出殯的時候,村里人送來的雞蛋煮了,又去村口的王屠戶家里割了二斤肉,瘦肉與蘿卜一道煮了,肥肉切成片狀上鍋蒸,再加上冬月里農家常吃的拌咸菜和熗白菜,也算得上豐盛。
飯菜上了桌,聶芸娘招呼匠人吃飯時才發現,沈恆安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問聶明湛,小家伙兒也搖著頭不知。
“怕不是回二旺家里吃飯去了?”
二旺是近些時日沈恆安借住的那家的長子,他前頭本還有個兄弟,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二旺底下還有四個兄弟,都沒娶媳婦,家中內務全憑寡母常劉氏一手料理。
听匠人這般說,聶芸娘便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誰知隔了兩個時辰,沈恆安又回來,悄無聲息地進了院,把正晾曬家伙什的聶芸娘嚇了一跳。
男人懷里不知抱著個什麼玩意,一動一動地,像是個活物。
“這是……”聶芸娘听著嗚咽聲,“你從哪兒弄來的狗崽子?”
沈恆安敞開襖子,懷里頭果然是一只黑毛狗崽,眼楮半睜著。
“想著這屋里頭就你跟明湛兩個人住,養只狗看家護院會好些。”
沈恆安將狗崽放到地上,大概是還沒滿月,狗崽兒小腿走得並不利索,沒兩步就趴在地上,身子還微微發顫。
“你別瞧它小,過兩月長得快著呢。”自己弄來看家護院的狗,一點也不威風凜凜,被風一吹慫成這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丟人,但還是忍不住幫著開脫。
“還沒說這狗崽子哪兒來的呢。”聶芸娘又問了一遍。
沈恆安搓了搓手,“鎮上買的,本來想買只大狗,但我瞧著凶得很,怕嚇著你和明湛,萬一被咬了,也不是鬧著玩的,還是這小奶狗好,從小養著認人。”
聶芸娘沒想到自己隨口懟聶孫氏的一句話,就被他記在了心上,還如此細致,心中頓時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她不是懵懂無知的豆蔻少女,在宮里想同她結為對食的宦官並不少,就是今兒送一盒胭脂,明兒拿一副首飾,聶芸娘沒有那心思,也從來不收任何人的東西。
沈恆安心思奇巧,竟弄來這麼一只狗崽兒,她是收也不得,退也不得。
若是收了,萬一沈恆安真有那份心思,便成了私相授受,若是不收,萬一是她自作多情,未免太傷人心。
“明湛。”沈恆安瞧出她的猶疑,招手叫來聶明湛,“你瞧這是什麼?”
“狗崽兒!”聶明湛遠遠看見了,小跑過來,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狗的背,“它身上這麼暖和,怎麼還發抖呀?”
“估摸著剛來,怕生,養幾日就好了。”沈恆安道。
聶明湛又驚又喜,“是送給我的嗎?”
沈恆安看了聶芸娘一眼,唇角輕勾,點頭道︰“當然,是特意給你尋來的玩伴。”
“那我得給它起個名字。”聶明湛苦思冥想了好半晌,“它渾身黑漆漆的,叫它大黑好不好?”
聶芸娘揉了揉弟弟的腦袋,點頭道,“既是你要養,便隨你的意思吧。”
這樣的小事,她不忍心叫聶明湛失望。
“阿姐,大黑嗚嗚地叫喚,是餓了嗎?”小家伙兒好不容易遇上個讓他能照顧的,上心得很。
“大黑估摸著還沒一個月大。”芸娘笑,伸手逗弄了兩下狗崽兒,果不然,小東西伸著舌頭舔她,嘴里頭一顆牙還沒長出來。
她對聶明湛道︰“等會兒你去廚房拿兩個雞蛋,到王嬸子家換一碗羊奶,且先這麼喂著吧,過上個十來天,到時候用水泡點饃饃也就能吃了。”
“阿姐懂得可真多。”聶明湛拍了句馬屁,將大黑抱起來,“這麼冷的天,它住哪兒啊?”
“先抱到你房里,明日我找幾件不穿了的舊衣裳,給它做個窩。”
面對弟弟的問題,聶芸娘極有耐心,但換作沈恆安,她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他們認識的時日,跟這小狗崽兒生下來的時間差不多長,談何交情。
這男人如此殷勤,看上的,恐怕也只是這一副皮相。更何況,他出身不凡,二十有余的年歲,想必家中已經有妻有子,芸娘不願與這樣的人有什麼糾纏。
“眼看著再過幾日便是小年,沈大哥也該回家吃團圓飯了吧。”沈恆安沒提過他家鄉何處,聶芸娘自然不會主動問,她這樣迂回地暗示,是覺著沈恆安為人聰明,想必定能听出她話中的意思。
沈恆安自然是听出來了,可他不明白好端端地聶芸娘為何突然趕人,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她不快?
他微微蹙眉,眼中夾雜著問詢之意,道︰“我孤家寡人一個,自是要在村里過年的。”
這話聶芸娘不怎麼信,沈恆安縱使不是出身世家貴族,也是富豪之家,初見那日,他身上的衣袍,便絕非尋常百姓能置辦得起的。
常人也絕不會為了她一個普通女子,突然在這窮鄉僻壤的柿林村起一座房子。
她當時覺得沈恆安有所圖,但絕未想到,自己會是這緣由之一。
可這些事兒聶芸娘能想明白,聶明湛卻是不懂的,他一听沈恆安家里就他一個,立刻熱情地邀請道︰“我們家就我和阿姐兩個人,沈哥哥不如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過年吧。”
沈恆安沒有立刻點頭,目光湛湛地望著聶芸娘,似乎想要听听她的d n。
“明湛,大家過年都是在自己家里的。”芸娘聲音雖柔,但語氣卻是不容置喙的堅決。
“可……可是一個人過年很可憐的。”聶明湛仰頭看她,“去年過年的時候,娘病了,明湛就是一個人,沒有餃子吃,沒有壓歲錢,也不能放炮仗……”
聶芸娘看他眼中似乎閃著淚光,心頭一軟,卻又不願就這麼應下來,心中是實在糾結。
終究,還是沈恆安舍不得讓她為難,輕聲對聶明湛道︰“沈哥哥不用來你們家也能陪你放炮仗,給你發壓歲錢,不過,沈哥哥手笨,不會包餃子。”
“我阿姐肯定會!”聶明湛喜笑顏開,扭頭望向芸娘,忽然道“阿姐,你怎麼哭了?”
原來,那淚光是自己的。
聶芸娘眼楮一眨,淚從眼眶滑落了下來。
那是委屈,是悲慟,是哀傷。
過去十年的每一個新年,她都是獨自一人度過;她從此之後,也沒有了爹和娘;她看著前路漫漫不知在何方,心中也會惶惶。
那些埋藏在心中不願袒露的情緒,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