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春

76.076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九斛珠 本章︰76.076

    李鳳麟設這場宴席,  是為踐行。

    洛州、靈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遙領,  分布各處的折沖府整治過後,由端拱帝親自挑選,  擢拔了可靠之人,其中軍務由十二衛親自過問,  余下事宜,  交由李鳳麟暫時代為打理。于李鳳麟而言,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訊,做事也更為勤謹。按著端拱帝聖旨,明日將攜長史往各處巡查,以半月為期。

    局勢暫時安定,謝珩是太子,  不可離京太久,黃彥博居左武衛大將軍之職,這當口也被端拱帝委以重任,蒙鈺在虎陽關也有守衛之責,  數日之內需奉命返程。李鳳麟怕趕不上踐行,今晚特意設宴,遍邀謝珩及身旁幾位得力助手,由夫人姜氏陪著岳華和蒙香君。

    唯有伽羅身份特殊,雖受謝珩照拂,卻沒名分在身。姜氏為免唐突,  並未當面跟伽羅提及,  只同謝珩提起,  是否赴宴,全憑謝珩裁斷——這多少也是試探的意思。

    待伽羅隨謝珩過去,眾人均已聚齊,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見伽羅,當即迎接,避過正廳中的粗豪男子,從偏廳進了暖閣。

    岳華和蒙香君均已入席,瞧見伽羅,岳華心領神會,蒙香君但笑不語。

    這宴席全為踐行而設,沒了宋敬玄等人作祟,謝珩端坐正中,李鳳麟和黃彥博左右陪同,底下都是謝珩親信和李鳳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員,氣氛融洽。

    先前征戰殺伐的沉悶氣息一掃而盡,李鳳麟專拿屏風隔出一角,請樂人助興。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選,舍了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聲中帶些許鏗鏘韻律,如雲破月來,霧散雨霽,令人心懷暢然。

    伽羅于暖閣中听著,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識之人,外頭男人們推杯換盞,暖閣中姜氏也備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樣果子酒,玉液瓊漿,甘甜可口。

    蒙香君長于邊塞,好爽中帶些嬌憨,不止伽羅投緣,岳華也頗喜歡。

    就著精致菜色小酌幾杯,郁氣盡掃。

    至宴散時,伽羅酒意微醺,蒙香君開懷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內間歇息。

    岳華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卻依舊清明,未露醉態——似她這等侍衛身份,隨同在外時都會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頭官員漸漸散去,只留謝珩、李鳳麟、黃彥博三人在內室密談,小半個時辰後黃彥博也告辭,就只剩下謝珩和李鳳麟。待他倆談罷,已是亥時將盡。

    冬日夜長,此時空中堆雲甚濃,蒼穹如墨。

    廳前的燈籠已燃至盡頭,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風中微晃。

    宴席的觥籌交錯、雅樂熱鬧盡皆歸于寂靜,見謝珩步入暖閣,伽羅亦站起身來,看到謝珩頗帶酒意,雙目深邃炯明。她向謝珩行禮,旋即多謝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岳華遞過來的狐裘,系好絲帶,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頗為擔心,“夜深風重,傅姑娘身子弱,怕會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館?”

    “無妨。”謝珩擺手,代為作答,“外面備了馬車。”

    他既話,姜氏不好阻攔,遂親自扶著伽羅出門。

    廳前寬敞,車馬在甬道旁齊備靜候,前後兩輛。

    伽羅微醺中臉頰熱,被撲面而來的夜風侵襲,頓覺一絲涼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實,帽兜遮住頭,倒不至于受寒。她側身避開風刃,同姜氏道謝告辭後,便往後面那輛行去,還沒走兩步,卻被謝珩輕輕按住肩膀。

    “我有話同你說。”謝珩低聲說罷,回頭召來岳華,叫她乘後面那輛車回去,卻令伽羅與他同乘。

    這安排當然突兀,好在廳前唯有謝珩親信和李鳳麟夫婦,眾人只作不見,神色如常。

    伽羅未及多想,被謝珩握著手臂,輕輕一送,便到了車前。

    旁邊僕婦已掀起車簾靜候,謝珩肩寬腰瘦,那襲大氅垂落,輕易將伽羅護在身前,隔斷眾人視線。他左臂的傷尚未恢復,右臂卻是如常強健,箍著伽羅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羅雙腳懸空,連車底下小矮凳也無需踩,徑直屈腿進了車廂。

    謝珩隨之入內,扯下車簾。

    外頭夜深燈暗,深冬里的馬車遮得嚴嚴實實,不漏半點光亮,整個車廂中漆黑一團。

    伽羅還沒摸到里頭的坐凳,便被謝珩猛然抱住,往後一拉,重重撞進他懷里。

    他滿身酒氣,手臂仿佛鐵箍似的,單手將她緊緊扣在胸前,不一語。隔著層層衣裳,伽羅貼在他胸膛前,听到里頭擂鼓似的心跳。馬車已緩緩駛出,外頭李鳳麟眾人恭送的聲音遠去,伽羅安安靜靜在他懷里伏著,半晌沒見謝珩有動靜。

    落在後背的那只手卻漸漸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臉頰,輕輕摩挲,輕重起伏如同心緒涌動。

    “殿下?”伽羅撐著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謝珩並不平穩的呼吸,伴隨愈來愈緊的懷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羅還是嘗試仰頭,想瞧瞧謝珩的神情。謝珩卻扣得更緊,將下顎抵在她髻間,低聲道︰“別動,讓我抱著。”醉後聲音不似平常清朗,帶著種仿佛強自壓抑般的情緒,落進伽羅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聲道︰“是為了我父親的事嗎?”

    謝珩沒作聲,片刻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雖說已預想過今日之事,然而真的親眼看到傅良紹,想到他將是岳丈時,謝珩心中依舊五味雜陳。酒入腸中,紛亂頭緒涌入腦海,叫人頭昏腦漲,唯有抱著她的時候,那些叫囂的念頭才漸漸退散,心里空懸的某處,也漸漸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羅,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館內,譚氏和傅良紹對坐在桌旁,桌上蠟淚層層堆疊,幾乎燃到盡頭。

    滿室燭光里,譚氏神態慈和,傅良紹皺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譚氏將那幾乎見底的茶壺提起,給傅良紹斟了一杯,又將面前茶杯斟滿,“起初我也不信,覺得太子善待伽羅,或許是為那枚長命鎖,後來才知殿下胸襟,並非我所預想的那般狹隘。他對伽羅的好,我也看在眼中,當日答允從鷹佐手中救你,恐怕還是看著伽羅的情分居多。這回千里迢迢從洛州趕來,雖不全然是為伽羅,但他的心意,卻明白無誤。而伽羅雖有許多顧忌,卻也有意隨他回京。”

    傅良紹依舊沉默,燭光下的臉半明半暗。

    關乎伽羅的身世,南風早年曾跟他提過,但謝珩的所作所為,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當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願,卻也是既成事實,即便他曾為此與傅老太爺爭執,也于事無補。傅家跟端拱帝的梁子早就結下了,後來淮南高家的作為,傅良紹也有耳聞。是以最初听說伽羅在謝珩手中,又是謝珩安排救他時,傅良紹已認定,這些出乎意料的作為,必定是跟長命鎖有關。

    在虎陽關養傷時,傅良紹固然感激謝珩救命之恩,卻也籌劃過,倘若謝珩收留伽羅是圖謀那枚長命鎖,在感念恩情之外,他當如何妥善應對。

    然而此刻,譚氏卻將他諸般揣測籌劃盡數推翻。

    謝珩喜歡伽羅嗎?

    是何時開始?又有幾分?倘若謝珩是從北上議和途中起意,按譚氏所言,從八月里謝珩表露情意算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而已。

    這樣短的時間,能夠令謝珩放下舊日仇怨,不惜違背端拱帝的聖意、舍棄與世家聯姻穩固朝綱的諸般好處,執意求娶伽羅?

    傅良紹當然知道,女兒生得嬌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見傾心並不意外。

    但那是謝珩。

    經歷諸多挫折後,同端拱帝合力扭轉頹勢,返回帝京入主東宮的謝珩。

    他身居東宮之位,甘願背負罵名去議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銀錢,在劣勢之下逼退鷹佐,這份心性膽氣,就令人敬佩。更勿論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籌謀,京城中對徐公望的步步緊逼,那位的悍勇鐵腕,哪怕只是听譚氏口述,也令傅良紹敬重。

    這樣一位皇太子,顯然不是色蒙心竅,魯莽行事之人。

    那樣短的時間就情根深種,非卿不娶?

    關乎女兒終身大事,傅良紹思來想去,終究不敢深信。

    但女兒的心意,卻不能不顧及。

    傅良紹對燭沉吟半晌,才緩聲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羅也有意于他,沒有阻攔的道理。即便皇家艱難,我也當拼盡全力,護持伽羅。”

    譚氏頷,“這大半年里,伽羅過得很艱難,太子能追過來留住她,實在不容易。南風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樣的情形,伽羅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著太子還未回京,你若想問得清楚些,想來以他的誠心,不會作偽。”

    “唉!”傅良紹重重嘆了口氣,“這半年,伽羅全仰仗您照顧。”

    “我也難做什麼,能安然活在這里,還是太子看著伽羅的情分網開一面。”譚氏笑了笑。上了年紀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關要緊,在傅良紹做決定之前,還是想盡量把事兒商議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見過殿下後,就該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帶伽羅回西胡,從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後的路怎麼走,還需慢慢籌劃。”

    她的意思,傅良紹當然明白。

    “傅家愧對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問罪,更是門庭懸殊。倘若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紹沉吟,瞧向譚氏的神色,見她眉目也微微皺著。

    “太子對你和伽羅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爺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羅卻不該為此受委屈。”譚氏站起身來,在屋中緩緩踱步,活動筋骨,“以當今皇上對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這五六年內,怕是難以翻身,于伽羅難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太子和西胡國相之間牽根線,若能促成兩國結盟,伽羅的處境,便能順暢許多。”

    這事兒譚氏方才也提過,西胡國相的身份,也令傅良紹詫異。

    大夏、西胡、北涼的形勢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譚氏所謀劃的,于公于私都有益處。

    他微微沉吟,見譚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著。

    半晌,傅良紹才道︰“您的意思,倘若應允了此事,伽羅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太子照拂她,終究勢弱。咱們該等西胡國相駕臨,親自帶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風風光光的回去!”譚氏精神雖疲累,腰背卻如常硬挺。

    傅良紹似被她所鼓舞,亦緩緩頷。

    “這事我會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經不得熬,還是該早些歇息。”傅良紹送她往外走,見嵐姑已取了斗篷守在門口,待譚氏捂嚴實了,送她至住處,才冒寒而回。

    一夜輾轉反側,將譚氏所言細細咀嚼回味。

    即便如譚氏所言,謝珩對伽羅情意深重,伽羅也心悅于他,傅良紹仍舊猶豫。

    對于端拱帝的為人,傅良紹比譚氏和伽羅更清楚許多。當初他與永安帝爭儲君之位時,傅良紹雖未參與,對京城的動靜,卻頗有耳聞,每每回京述職,也跟端拱帝打過交道。後來他被困淮南,卻能趁著虎陽關大敗、皇帝及親信朝臣皆被擄走的機會,迅回到朝堂重掌權位,這背後的事,值得細細琢磨。

    永安帝御駕親征時自認為絕無失敗的可能,卻在虎陽關潰敗,落入敵手。

    這其中的關竅,更是令人費解。

    傅良紹當日在丹州為官,御駕親征的大軍經過時,因傅玄和兄長陪駕在側,他也探得些消息。據傅玄所說,永安帝之所以決定親征,是收到了一封密報,密報說北涼內斗得厲害,又經了災荒,雖瞧著風平浪靜,其實百姓流離、軍力疲弱、異心四起,國力已然空虛。

    這封密報永安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隨駕親征的近臣隱晦提過,隨即以奪回幾十年前被北涼佔據的城池為由,率軍親征。

    在傅良紹看來,永安帝雖算不算聖明,卻不是輕敵冒進的性子。當時會親征,必是篤定北涼內亂,有可趁之機。

    誰知情勢驟轉,永安帝的數十萬大軍,會在鷹佐的鐵蹄下潰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永安帝都難以相信,“內亂積弱”的北涼會有那樣強悍的戰力。

    傅良紹被困石羊城時,曾見識過鷹佐治下的嚴整軍隊,絕非先前所說的疲弱。而至于所謂內斗,各國朝堂素來有之,據曹典、蒙旭等人後來探得的消息,當時北涼內斗並沒到密報所說的地步,甚至所謂災荒,其實也不嚴重。

    在虎陽關養傷的那段時日,因蒙香君的關系,他跟蒙旭也議論過此事,得知當時北涼朝堂並無異常,並非故意作態,誘永安帝來征。

    那麼,那封讓永安帝信心滿滿的密報就顯得格外可疑。

    傅良紹當時也探問過所謂密報來處,就連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測是永安帝埋在北涼的信重眼線所奏。

    如今回過頭來想,傅良紹隱隱覺得,那密報恐怕是詐報。

    ——不管是端拱帝收買了所謂的信重眼線,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報所言不實,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永安帝為密報所惑,親征被俘,消息傳回京城不久,他的兩位皇子便先後傷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樣巧合的事情?

    而當時京城朝堂,對于北征密報的事毫不知情,只當是永安帝為收復城池而冒險輕進,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龍無之下,迎端拱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謂密報的,唯有永安帝和隨駕親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縱有朝臣對兩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嘆天家無情,猜不到別處。

    這般情勢下,端拱帝將太上皇隔絕在虎陽關外,迅收回朝堂權力,皇位便能穩固。

    倘若傅良紹揣測得沒錯,北征的事果真有端拱帝的影子,那麼此人手腕之隱蔽周全,心機之陰狠毒辣,著實令人膽寒。

    即便謝珩心胸寬廣,誠心護著伽羅,在端拱帝那般陰狠心機下,伽羅又能走多遠?

    甚至于謝珩不知端拱帝的陰狠,在端拱帝暗里攪弄風雲、挑起事端後,那一腔赤誠愛戀,又能延續多久?

    前路之艱險叵測,令傅良紹不寒而栗。

    但謝珩的赤誠,伽羅的迎難而上,又令傅良紹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寶藏的阿耆後裔,傅良紹當然想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女兒跟前,令她得償所願,與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廝守。

    心中揣測推斷,猶豫不定,回過神時,外頭天光早已大亮。

    傅良紹一夜未睡,拿涼水洗了臉,精神恢復不少。

    昨日來得倉促,雖已謝恩,到底倉促。此刻又有伽羅的事摻在里頭,傅良紹梳洗過後,簡單用了杜鴻嘉命人送來的飯食,正要去紫荊閣拜見,卻見清寒晨風中,謝珩踏著剛挪到白鹿館的紅色日影,往這邊走來。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烏金冠束在頂心,昂闊步,挺拔端貴。

    傅良紹忙到門口跪迎,被謝珩單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尷尬,這態度簡直可稱為和善,傅良紹姿態恭敬,請謝珩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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