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春

69.069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九斛珠 本章︰69.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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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羅搖頭道︰“沒有。殿下施救及時,  他不曾為難我。”

    謝珩將她瞧了片刻,  見她神情自然不似作偽,稍稍放心。

    旋即,  向那老者道︰“瑣事繁雜,借此田園一聚,叨擾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別,  轉眼已是六年,情勢所限,  學生雖常掛懷,  卻始終未能再來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舊,更有仙風道骨。碧雲峰那位道長也無恙吧?”

    “道長無恙,  勞殿下掛懷。”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甦,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學問精湛,  詩詞上更是無人能及,因常與佛道中人往來,  比旁的重臣更多幾分灑脫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輕時從邊地小吏做起,因政績斐然,又遇伯樂,漸至朝廷中樞,  擔任要職。奈何朝廷風雲過重,  他本無爭名奪利之心,  漸生厭倦,自請外放,在靈州做了數年刺史,治下百姓安樂,政事清明。

    後來他上了年紀,便辭去官職,在碧雲峰下做起了閑雲野鶴,詩酒田園,怡然自得。

    謝珩幼時承教于他,師恩深重,這回有意順道探望,便安排杜鴻嘉在此處等候。

    甦老先生甚為喜悅,“先前听到殿下從淮南脫困的消息,老夫著實歡喜,只盼早日會面。前日他兩人到此,這位傅姑娘天真爛漫,精通園藝,幫老夫侍弄花圃,曬書抄經,倒增不少樂趣,談何叨擾?殿下此番過來,想必是汶北已安穩了?”

    縱是閑雲野鶴之人,也曾躬身案牘,愛民如子,听聞北地戰亂,難免憂慮。

    謝珩便道︰“鷹佐撤軍出了虎陽關,只是我朝需付許多銀錢布匹,終究是百姓之苦。”

    甦老先生輕聲一嘆,入廳中命童子奉茶。

    他師徒二人久別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當今太子,自有許多話說。伽羅與杜鴻嘉陪著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當日暫且歇在此處,謝珩安排明晨啟程。

    傍晚時候,伽羅同杜鴻嘉在後園閑游,碧峰疊日,風輕雲淡。

    表兄妹二人幼時相處得和睦,雖經數年別離,杜鴻嘉依舊十分照顧伽羅。見她在議和途中愁悶多日,便尋兩匹馬騎著,從後園出去,繞道碧雲峰下涉水而過,再經一片綠意深濃的桃林回來,酣暢淋灕。

    伽羅臉上笑意盈盈,甚至說起傅家處境時,也不似從前憂心忡忡。

    放馬歸去,杜鴻嘉陪她慢行,“當時我父親初至京城,是老侯爺幫忙安排,才能站穩腳跟,終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爺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羅——回京後你如何打算?”

    “還沒想好。若是回府,難免被拘禁。可這北涼和西胡的事還沒查清,父親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會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過口風麼?”

    “沒說。只讓我救了你,在這里等他。”

    兩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間晚風漸涼。

    沿河畔而行,水面漸漸狹窄,水流激蕩。遇到一處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亂石,水花四濺。

    伽羅夏衫單薄,被那水汽罩著,盡力躲開。

    杜鴻嘉見狀微笑,行往靠河一側,撐起披風隔開水花,道︰“殿下初入東宮,格外忙碌。回京後若能得他允準,我便請半個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則路途遙遠,即便嵐姑能陪伴,我也難放心。”

    “這才是我擔心的。”伽羅當即道,“當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雖不知內情,畢竟有過齟齬,更何況祖父幫太上皇奪位,皇上哪會不恨?後來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會不悅。其實路途雖遠,我與嵐姑改裝同行,應該不會太難。”

    “這是什麼話?高大人與皇上的恩怨,他們自去清算,怎能連累你?太子若為此恨我,也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之人,不值得追隨,倒不如另尋……”

    他話未說罷,忽見前面茅屋角上拐出個身影,松墨色錦衫隨風烈烈,不是謝珩是誰?

    夕陽下他疾步行來,拉了斜長的身影。

    余輝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見其魁偉英姿。興許是與恩師重逢後甚為喜悅,興許是北涼退兵後終于卸去重擔,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緩不少,錦衣玉衫走過來,仿如閑庭信步。

    伽羅隨杜鴻嘉走過去,行禮。

    謝珩揮手示意杜鴻嘉退下,瞧了伽羅一眼,抬步踏上側旁小徑。

    伽羅不解其意,見他走了兩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徑上少有人行,兩側茅草過膝。謝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賞郊野風光。伽羅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著,直到他在一處茅亭駐足,才問道︰“殿下有吩咐?”

    謝珩回身,道︰“鷹佐那邊怎麼說?”

    “他想要我的長命鎖。”伽羅自覺的取出長命鎖給他看。

    謝珩接在掌中細看。

    那長命鎖用金打造,形如綻放的蓮花,手藝精湛。只是年頭甚遠,看其成色,竟似有兩三百年之久,應是世代相傳之物。與旁的長命鎖鏤刻福壽之物不同,鎖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鳳凰,底下八個字,“荷天之寵,必得其壽。”

    粗粗看去,確實無甚特殊之處。

    可普通人家,誰會拿這樣老舊的長命鎖給孩子?伽羅出自侯府,又以“伽羅”為名,可見傅良紹夫婦應篤信佛教。按著常理,她出生時,或是有身份的親友贈送,或是傅家給佛寺里香火錢,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長命鎖。

    拿如此老舊的長命鎖給她戴,著實叫人意外。

    且看那鳳凰的模樣,與南夏的大為不同,甚至西胡、北涼的鳳凰,似也與之不同。

    謝珩被困淮南時博覽群書,于北域各國的圖騰民俗了解頗多,思來想去,也想不出這鳳凰是哪國筆法。

    他低頭看向伽羅,她也面帶困惑。

    踫上他的目光,伽羅立時垂眸頷。

    少女才過了天真的豆蔻年華,雖幼時失慈,畢竟養尊處優,被人捧在掌心里長大,沒見過什麼風浪。這回北上路途艱辛,又數度遇險,前路叵測時憂愁忐忑,小臉兒竟顯消瘦,襯得那雙眼楮如琉璃珠子,夕陽下顧盼流波。

    謝珩對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總藏著瀲灩波光,天然風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風情便收斂了。

    謝珩別開目光,將長命鎖放回她掌中,“僅此而已?”

    “嗯。那晚鷹佐問了長命鎖的事,我搪塞他,說長命鎖已被西胡搶走,他沒再來過。後來殿下派人救我脫困,折道南下——”伽羅稍作猶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實鷹佐既提了長命鎖,到了北涼都城,必定會說得更深。屆時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許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嗎?”

    謝珩眯了眯眼楮,“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誤會了!”伽羅忙擺手解釋,“我無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確實深為感激。”

    ——不過她確實不明白謝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約定,派她深入北涼探明情形,卻又中途派人救她回來,令她幾乎無功而返。這固然叫她感激,卻總覺得謝珩這回出爾反爾,讓人捉摸不透。

    謝珩背轉過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長命鎖來由。”

    伽羅恭敬應是。

    “也無需感激,我救你只為公事。畢竟……我睚眥必報。”謝珩忽而側頭,瞧著伽羅緩聲道︰“難道你以為,我會好心救你?”

    ……

    伽羅縮著肩膀,頗覺無辜。

    曾經有那麼一瞬,她差點真的以為謝珩是生了惻隱之心,好心救她。否則,實在難以解釋他的出爾反爾。

    而今看來,是他另有籌謀。

    這樣也很好。

    *

    辭別甦老先生,駿馬疾馳,朝行夜宿。

    三日後抵達鄴州,離京城已不遠。

    當晚投宿客棧,毗鄰鬧市。伽羅連日疾馳後沒胃口,見對面有家蜜餞鋪子,便生饞意。她住在謝珩和杜鴻嘉的隔壁,知道東宮親衛也在左近,無需擔憂,趁著鋪子打烊前,尋了些碎銀子去買些回來。

    鋪內蜜餞和糕點齊備,做得都極好,蜜餞甘甜,糕點香軟,整日勞頓後吃幾顆,堪慰饑腸。伽羅閑著無事,索性將各樣都挑了些,滿載而歸。

    右手單獨拎著她的吃食,左手兩份給杜鴻嘉和謝珩。

    杜鴻嘉那里好說,只是謝珩臉硬脾氣臭,向來不待見她。貿然送去沒準會討個沒趣,不送又太無禮,也對不住他途中幾番照拂……

    不如請杜鴻嘉代她送過去?

    正自盤算,忽覺哪里不對,伽羅抬頭環顧,瞧見側面走近的人時,唇邊笑意霎時僵住。

    華燈初上,夜市方開,客棧旁邊有家熱鬧的酒樓,數位官員從中走出,正往這邊走來。被拱衛在中間的人錦衣緩帶,玉面含笑,那樣熟悉的輪廓,不是姚謙是誰!

    姚謙顯然也未料到會在這里見到她,原本的得體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羅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圍的官員察覺異常,均往伽羅這般瞧過來,見是個極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隱晦的笑意。

    伽羅莫名覺出厭惡,收回目光,徑直往客棧走去。

    這般雲淡風輕,頗令那些官員詫異。

    姚謙愣了一瞬,忙沖眾人胡謅解釋,胡亂辭別後,大步追入客棧。

    鬧市中的客棧生意火爆,這會兒正是飯後閑時,入廳右側有個喝茶賣果點的地方,人來人往,稍嫌喧囂。

    伽羅走得頗快,已經到了樓梯口,因踫著杜鴻嘉,正在說話。

    姚謙推開隔在中間的閑人,三兩步趕上去,“伽羅!”

    伽羅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聞。倒是杜鴻嘉聞言看過來,見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謙還記得那日學甲巷中伽羅如遭雷轟的神情,見她躲避,只當是傷心如舊,只管緊緊看著伽羅,“你怎會在這里?我有話同你說,能否去那邊的雅間喝杯茶?”見伽羅置若罔聞,面上稍現尷尬,繼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說的苦處,怕被人察覺,只能先行離開,未及解釋。後來我去了學甲巷,沒見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沒有……”

    “閣下是誰?”杜鴻嘉看出伽羅不悅,出言打斷。

    姚謙拱了拱手,往杜鴻嘉臉上打量。這一路回京,自謝珩至親衛,眾人都是尋常打扮,杜鴻嘉一襲錦衫磊落,腰間雖未佩寶劍,但習武之人自有股剛硬之氣,與眾不同,且看其神情,顯然頗有敵意。

    他打量片刻,決定報出身份,“戶部倉部司,姚謙。”

    “沒听說過。”杜鴻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羅……舊友。”姚謙側身讓開樓梯口的路,道︰“去那邊雅間好麼?”

    伽羅冷嗤,轉過頭來,神情陌生而疏離。

    回京疾馳的路上,伽羅想過將來的打算,父親的下落、外祖父家的處境、長命鎖的秘密都令人掛心,思及淮南舊事,又怎會想不起姚謙?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記憶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溫煦,那日撞破實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經也是豆蔻年華里仰慕信賴過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風景,即便撕毀信箋時已決意忘記,又怎會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無所依靠時,他轉身另娶他人,那種天翻地覆的感覺,刻骨銘心。

    伽羅看向姚謙,竭力讓聲音平靜,“確實是舊友。”

    “先前在淮南,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往來密切。”她說。

    姚謙面顯尷尬,旋即道︰“伽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勢……”他望了杜鴻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們去那邊喝茶細說,好麼?”

    “不必。”

    “伽羅,從前的事,我半分都沒忘記。迎娶徐蘭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畢竟娶了她不是嗎?難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羅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舊,還是如從前般溫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斷然落下的車簾,那種腳步虛浮又沉重,喉間干澀的滋味又蔓延開來。伽羅極力克制住輕微的顫抖,道︰“徐相位高權重,必定給你遠大前程。就此別過。”

    說罷,轉身匆匆上樓梯。

    “伽羅!”姚謙伸手想去攔她,卻被杜鴻嘉擋住。

    杜鴻嘉臉色陰沉,待伽羅安然上樓,才朝姚謙拱了拱手,轉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測與惱怒終究難以壓制,他驀然轉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謙的肩頭,“方才什麼意思?”

    姚謙惱恨他的阻攔,冷聲道︰“與你何干。”

    杜鴻嘉掛心伽羅,不再周旋,惡狠狠道︰“若是你欺負了她,我決不輕饒!”

    姚謙仿若未聞,只看著樓梯盡頭。

    *

    伽羅匆匆拐過樓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覺廊道無比漫長。

    刻意遺忘的記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當日未來得及泄的傷心蠢蠢欲動,隔了許久回味,愈令人傷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覺撞上某物,抬頭看時,朦朧水霧之外,謝珩正低頭看她。

    伽羅心中盡是翻滾的舊事,甚至忘了對謝珩的敬畏,倉促屈膝行禮,就想走開。

    謝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無意中從窗戶望出去,還看到她在對面的鋪子挑選蜜餞,拿竹簽子戳了挨個嘗,專心又貪婪的樣子令他不自覺的失笑。

    誰知一轉眼,竟是這幅模樣?

    腳步倉促,神情慌亂,淚水漣漣,半點不似平常的強作鎮定。

    叫人擔心。

    伽羅心中亂極,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頭拭淚,試圖掙開他的手。可他鉗得很牢,伽羅想開口請他放手,然而喉頭哽咽,恐怕一開口便會哭出聲來。倉促之下,想也不想,與謝珩對視了片刻,驀然俯身朝他的手咬過去。

    謝珩微詫,下意識的松了手。

    伽羅趁機奪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溫熱濡濕,謝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淚。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轉過頭就見杜鴻嘉急匆匆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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