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雲夢山頂,
听雨樓後庭,
沁園西廂房。
司辰自昆吾山乾坤風雲會歸來後一直昏迷不醒。
迷離之中,
他看到了一雙潔白如玉的手。
那手似品質極佳的溫玉一般凝脂光潔,溫潤中透著一抹淡淡的粉白;手掌縴細柔和,不帶半點瑕疵,渾然天成,全無絲毫雕琢的痕跡; 荑芊芊,如同一朵盛開的睡蓮,閃耀著微光,純潔而慈祥。
那雙玉手扶在一片宛如翡翠的“小船”之上,“小船”似用荷葉折成,卻不知那荷葉原本生長于何處,顯然韌性極佳,在復雜輾轉的折疊之下依然翠綠如新,不見一縷傷痕,反而嬌嫩得幾乎要滴出晶瑩的露汁來,葉片周身綻放著蓬勃的生機。
“小船”中央浮動著一團白色氣旋,氣旋不斷地緩慢流轉,仿佛一片深睡的星雲,又仿佛一汪聖潔的清泉,純淨而恬然。
忽而,一滴晶瑩剔透的、像淚珠一般的液滴,緩緩墜落于這一汪旋轉的“清泉”之中,漣漪微漾,濺起星星點點,繼而又落回其中。
自此,清泉輕柔地攪動著流淌的星光,一閃一閃,仿佛頃刻間“活”了起來。
……
不知何時,
一片朦朧開始籠罩于整個畫面,“小船”周圍的事物開始漸漸模糊起來。
在整個畫面即將被一層厚厚的朦朧完全淹沒的一剎那,司辰依稀看見了一張絕世的面容,那朦朧太厚,厚的使他感覺與那張容顏相隔遠不止數千里,甚至是數千年……
最後,
終于什麼也看不見了。
只模糊地听到,
仿佛從久遠亙古穿越時空飄來的兩個字,
“去吧……去吧……”
那是一種根本無法形容的無限淒涼和哀傷。
司辰突然覺得很壓抑、很不安。
他痛苦地掙扎著,
想要撥開那片朦朧,
可是他做不到。
……
“不!∼不!……”
在一陣松軟的呢喃之中,昏睡了整整半個月的司辰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
此刻,他仍覺得渾身乏力,手腳冰冷,只是眼皮卻不那麼沉重了。
“師兄!你可算甦醒了!”
“語聆?……我,我可是在雲夢山?”司辰有氣無力地問道。
“自然是在雲夢山,師兄你可知道,你已昏睡整整十五日了。”名喚“語聆”的小男孩一臉欣喜的說道。
司辰在他的攙扶下艱難地坐起身子,而後,他輕柔地撫摸著小男孩略顯稚嫩的小手,無限溫柔地打量著這個明前剛滿十二歲的俏生生的孩童。
時光仿佛一剎那回到多年以前,自己亦是這般青澀模樣,如出一轍的天真無邪;還有……還有那個扎著馬尾辮的青秀女孩,小臉通紅地叫著“師兄”。
“琳兒,如今,你在哪里……”
“師兄!你,感覺好點了嗎?”語聆稚嫩的聲音如夜鶯啼鳴,把司辰從恬靜的回憶中叫醒。
“語聆,我沒事了。我,是怎麼回來的?”司辰也不怪他,微微一嘆,微笑著問道。
“你啊?當時昏迷不醒,四肢僵硬,就像……就像一條咸魚,嘿嘿!是恆岳哥、釋心哥和寒衣哥一道送你回來的。”語聆頑皮地打趣到。
“他們人呢?”司辰輕刮語聆的鼻梁,又笑道。
“三位哥哥守了你七日,仍不見你醒來,交待我好生照顧你,就各自回山復命去了。”語聆眨巴著清澈的眼眸道。
“唉,難為他們了……咦?那是什麼?”司辰指了指畫桌上堆積如山的盒子、包裹問道。
“那些 ?哎……”小家伙順著司辰的手指望了一眼,轉過頭來,卻是一臉愁容。
“怎麼了?”司辰不解。
“師兄啊,你是不知道,自打你被送回山以後,天天有人sh ng m n探訪、送禮。師姐離開多時,你昏迷不醒,諾大的雲夢山上,除了師父,就只剩下我了。sh ng m n拜訪的俗客都是我接待,多的時候我一天要應付十余次,半月下來,我愁也愁死了。”小家伙故作老成的樣子,把司辰逗得一樂。
語聆見司辰嘲笑他,登時白了一眼,突然似又想起什麼要緊的事,著急說道︰
“哦!還有,還有!最可氣的是,蓬萊仙宮有個叫‘凌嫣然’的,幾乎天天派人送東西來,有時甚至前腳未走,後腳又到了,我現在但凡听到這個名字,這小腦袋都要大上一圈,你說煩也不煩?”說罷,又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司辰微笑著輕輕捏捏他的小臉蛋,也是一聲長嘆︰
“唉……她這是何苦?”
語聆人小鬼大,約莫猜得**分,當下故作深沉,把額前青發一撩,滿臉惆悵,搖頭晃腦地念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1”
司辰見了,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作勢欲打。
小家伙連忙佯裝知錯求饒。
二人又嬉鬧片刻,不覺已近辰時。
司辰問道︰“師父呢?”
語聆回答︰“想必是在雲崖旁的“雨簾”附近,師兄下山以來,師父經常獨自在那兒,有時甚至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去拜見師父。”
雖然仍覺有些乏力,但司辰已然覺得可以自行應付。
“師兄,且慢!”
語聆張開雙臂攔在司辰面前,略作遲疑,繼續道︰
“嗯……其實,師父他早算準了師兄今日清晨必然醒來,只是他吩咐過,若師兄靈虛氣浮、脈象不穩,則仍須靜養,不宜勞頓!”
司辰微微一笑,
“如此,那麼勞煩小神醫替為兄診斷、診斷?”
說罷,竟真的坐到案前,伸出左手,示意語聆把脈。
小家伙倒也不含糊,駢指號脈,閉目凝神,時而皺眉,時而舒展,倒還真有幾分醫者模樣。
片刻之後,只听得他振振有詞地說道︰
“嗯……師兄此刻脈象七虛三實,節律舒張,雖不厚重,卻也算平穩;然氣海晦暗,靈元稀薄,乃大虧待補之相;但只要心無雜念,不妄動七情六欲,料無大礙。”
司辰徹底樂了,
“你個小鬼頭,竟敢消遣我!”
說罷,也不去睬他,稍整衣冠便向門外走去。
……
仲夏晨光灑在山間小路,終年微氳的泥土和灌木散發著醉人的芬芳。司辰感覺自己太久沒有呼吸到如此清新的山巒氣息,不覺陶醉。
沿著清幽小徑,循山崖掛布歌聲而去,約一盞茶功夫,終于來到雲崖。
那片灰白的岩石橫亙突兀地生生瓖嵌于山體,一眼望去,就如浮雲過崗一般,故而得名“雲崖”。
雲崖之後芳草如茵;
芳草深處,矗立著數塊嶙峋青石;
青石高七尺,相貌各異;
青石一側,有數丈溝壑;
溝壑寬窄相間,上有瀑布奔騰;
瀑布之後乃是天然岩洞;
洞口掛布潺潺,如絲簾高懸,故稱“雨簾”。
……
此刻,
雲崖上有一白袍隱者負手而立。
那隱者白發垂肩,劍眉慈目,淡唇輕髯,面若冠玉;
一襲白袍清雅脫俗,極具山林隱士風範。
“師父!弟子歸來已久,未能探望,望師父責罰。”
司辰輕輕地來到上官雲身邊,拱手鞠躬道。
上官雲轉過頭,默默地看著他,柔和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他伸手輕輕撩開遮住司辰眼角的一縷長發,
“辰兒,師傅向來不拘俗禮,些許小事,無須介懷。”
說罷,上官雲輕輕搭上司辰的脈搏……
片刻之後,方才繼續說道︰
“你此次前往昆吾山所經歷的一切,四位師兄已通過‘雨簾’口述于我。
孩子,你天資過人,才思敏捷,此番雖初出茅廬,竟一路高歌奏凱,最終贏得論道狀元,自此聲名遠揚,為師由衷欣慰。
然,後之變故,出乎意料,我等長輩亦皆以為深恐,絕非你之過,你更不必自責。”
司辰拜謝,突然想起了什麼,旋即問道︰
“師父,弟子有一事至今不解。”
上官雲微笑,
“噢?說來听听。”
司辰道︰“事情皆因‘流光閣’李玄一而起。最初,那李玄一與恆岳斗法之時,弟子已看出他身上有傷,故而無力施展‘太乙流光劍’,但不解其為何明知不敵,仍要帶傷出賽。
之後,李玄一似被怪力控制,驟起發難,眾人不察之下,才導致諸多變故。雖因果清晰,但細節未明,弟子至今思之,仍感大為不解。”
上官雲看著司辰,目光中充滿了贊賞︰
“辰兒心思縝密,不枉為師一番苦心栽培。”
說罷,他神色凝重,目視遠方,良久才緩緩說道︰
“辰兒,為師曾令你在‘筍閣’研讀《修真志》三年。你可還記得當中有數十篇關于魔系道統的敘述?”
“弟子記得。
自創世以來,靈氣散落。世間之道,物競天擇,不拘一格,萬般皆可頓悟。是故,修真自古便有正、魔之分。
正者,以蒼生立命,肝腦涂地,死而後已;魔者,因一己之私,暴戾嗜血,涂炭生靈。
當今之世,窮山惡水之間,皆有魔系派閥隱秘其間,或拘人魂魄以養魔氣;或害人血軀以煉巫蠱;亦或奪人骸骨以育尸魔……種種惡毒法門不勝枚舉。
師父以此相詢,莫非……”
上官雲點頭,繼續說道︰
“你熟讀史集,卻又不因史集所述一葉障目,不因功法論正邪,唯以心念察善惡,這一點已經大大出乎為師的意料,你很不錯!
然而,有些事情,史集上未必會記載,就算有,也未必真實詳盡……
好吧,你已長大,總歸要離開雲夢山的,也是時候告訴你了。”
上官雲拉著司辰到崖旁矮松下盤膝而坐,漸漸說開︰
“你可知曉,約六百五十年前,人間發生過一場慘絕人寰的‘正魔大戰’!”
“正魔大戰?”司辰目瞪口呆。
“不錯!那時候正道遠不如當今這般強大,正魔雙方勢均力敵,又或者魔道諸派實力更勝一籌。
據說,那一年,西域不周山2方圓數百里上空出現天地異象,電閃雷鳴,有天火伴隨隕石墜落,最終將不周山中那道巨大豁口再度撕裂。那‘不周山’本因上古時期水神共工3一怒之下撞裂山體而得名,此刻,裂口更甚,倒是更為‘不周’了。
異象消散之後,有修真者于裂縫深處發現巨大的靈媒寶藏。消息很快傳開,引發了正魔兩道大批人馬前往探查,正魔素來不睦,雙方大打出手,死傷極重。
正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終于佔據了寶藏。然而,好景不長,魔道憤怒之下,竟勾結部分魔界、妖界等上位界勢力對人界正道進行強勢反撲;危機關頭,人間正道亦請來仙域援兵加以震懾。越來越多的修真之士聚集在不周山上空,最終觸發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
大戰以正道慘勝而告終。
但在那一場天地浩劫之下,那原本蘊含豐碩的靈脈寶藏也被無邊戰火毀壞得幾乎蕩然無存。是以,雙方拼盡全力,甚至不惜乞拜上界、以死相搏,最終換來的不過是一場泡影。
最終,人界之事淪為一段笑話。
之後,仙、魔、妖等上位界人馬相繼撤離,人界魔道幾乎滅亡,僅僅數股殘余勢力逃遁,不知所蹤;而人間正道雖岌岌可危,但核心力量尚存。
之後,仙域因相助之恩,排遣來使要求人界稱臣供奉,正道不從,自此仙、人兩界出現狹隙,仙域也因此大幅提高了凡人通過修煉得升仙道的門檻,自那以後,數百年內,鮮有凡人列入仙班。
人間正道痛定思痛,深感賢才之重,重在千秋,于是便有了‘乾坤風雲會’……”
……
司辰听得忘我,半晌才回過神來,嗟嘆道︰
“想不到,竟還有如此曲折一段往事……”
上官雲點頭繼續道︰
“六百余年前,我等當世之正道首領絕大部分尚未出生,加之此事干系甚大,故而未被記錄史集。知悉此事者,亦多由長輩口耳相傳。到如今,已是時光荏苒,少有人提。
此次風雲會上,那‘流光閣’李玄一早在上山之前就已經與不明來歷的黑衣人交手,李玄一受傷而逃。想必是他在打斗之時,不覺已中對方怪力侵蝕,導致神智失常,受人擺布。以至于後來帶傷上陣,借與楚恆岳斗法之際,暗中布下陷阱,四位師兄不察之下,誤中奸計,最終釀成悲劇。
此事經由我與正氣盟諸位師兄弟商議,唯恐多半是魔道余孽所為,甚至其勾結上位界勢力亦未可知。
現下,你可明白為師方才以史集記載之事相詢,是何用意了嗎?”
司辰點頭道︰
“弟子已猜到十之七八。但不知,師父可有吩咐?”
上官雲微笑,
“辰兒果然聰慧無比。
不久前,君子堂周淳風師兄傳來信箋,信中備言西方不周山附近,南疆赤水4、黑水5之間,皆有魔人之蹤跡,hu d ng甚密,恐與乾坤風雲會之變故相關。
考慮到此次變故起因不明,亟待查察。故而,現下君子堂、英雄殿、蓬萊仙宮、普渡寺、玄妙山、流光閣……等九路正派同道皆已排遣弟子前往窺探。
為師以為,我听雨樓雖人丁單薄,但亦屬浩然正氣盟分支,且依歷代祖師遺訓,听雨樓弟子應以人間正道之大義為先。所以,為師令你自明日起,于‘雨簾’後的洞府內修養十日,待康復後,即刻啟程前往不周山,與正派同道會合。”
司辰听罷深感責任重大,當即領命答謝。
……
上官雲點頭,再次望向遠方,喃喃道︰
“為師深知此行必然凶險萬分,奈何為師虛度百余年,門下僅有三名弟子,琳兒遠游,語聆年幼,眼下就只有你可堪大任,好在你這孩子天縱奇才,出類拔萃,為師深以為傲,他日九泉之下亦覺足矣向歷代祖師交待。”
司辰聞言只覺淒婉,
“師父,琳師妹她……”
上官雲轉過頭,和藹地看著司辰,
“為師知道你與琳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緣分天定,又豈是人力可強求?你堂堂七尺男兒,須不必為之太過介懷。琳兒現在應該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至于她在哪,你也不要多問,若有緣,你們自會相見的……”
……
告別上官雲之後,司辰返回听雨樓。
一路上,腦海中不斷縈繞著師父的教誨,
“緣分天定,又豈是人力可強求?你堂堂七尺男兒,須不必為之太過介懷……”
回想起日前于山下邂逅凌嫣然,以及之後的種種,再次有所頓悟︰
“是啊,你我,都是何苦呢?”
……
回到房中,司辰百無聊賴,索性翻弄翻弄那堆積如山的禮品。
忽然,他在一堆禮品當中發現一個精巧的錦盒,恰似當日被“李玄一”奪取的那物。
他連忙打開,
結果,盒內並無“黑金”,
只有一對精巧的銀鈴和一張紙片。
司辰啞然失笑,“我怎的如此天真?”
打開紙片一看,卻是數行娟秀的小字︰
“黑金雖重,身外之物;
銀鈴雖輕,推心置腹;
寄鈴托思,盼君康復;
九霄九淵,此生同赴。
——凌嫣然”
……
一陣微風拂過,指間銀鈴清唱。
司辰深邃的眼眸中,映照著那個刁蠻任性的粉衣小姑娘……
1《詩經•國風•秦風》蒹葭。
2《山海經•大荒西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
3《史記•補三皇本紀》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絕。
4《山海經•大荒南經》南海之中有汜天之山,赤水窮焉。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
5《山海經•大荒南經》有淵四方,四隅皆達,北屬黑水,南屬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淵,南旁名曰從淵,舜之所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