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
李 帶著月兒、一只烤兔和一條魚做出來的魚湯一同去赴崔小娘子的宴會。
宅院門口。
“汴王果是守時之人。”崔小娘子帶著紫兒和綠兒一道在院門處相迎。
“有勞崔小娘子久候了。”李 道。
“剛到罷了,我們進去說話吧。”崔小娘子道。
“好。”李 並沒有拒絕。
于是,李 和崔小娘子並排走在前面,紫兒和綠兒在幫著月兒分拿了一些食物後便一起緊緊地跟在後面。
此時的一行人並不知道,他們此次在院中相伴而行的位次恰恰應了各自未來的某種命數,就連李 也不例外,因為他此次也在那張冥冥之中的大網之中。
進了房內,關緊了房門,再加上不斷向外噴吐著火焰的火爐,眾人很快便覺得暖和了起來,除去披風後,李 和崔小娘子對坐,月兒和紫兒、綠兒各自侍立在其主子身後自是不提。
崔小娘子想起自己之前費了不少的心思才寫了一首小詩以作邀請,而李 只是隨意地幾句話便打發了紫兒,于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轉,隨後狡黠一笑道︰“听說汴王發明了座椅和躺椅,想來是不喜歡跪坐的吧,要不要我讓人給你搬來一把椅子呀?”
李 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崔小娘子,但對方已經出招,他也只得做出應對︰“首先糾正崔小娘子一點,椅子並不是我發明的,它們只是現有的胡凳和胡床經過結合、改進後的產物罷了。而且據說在數千年前的大唐以西的遙遠國度中便有人發明了座椅,所以我是斷斷不敢貪此功勞的。
再者,我設計出這兩種椅子的初衷,也只是因為當日看到年邁的賀侍讀在給我上課時每天還要不辭辛勞的跪坐,于心實在是不忍,僅此而已。而且,這兩種椅子天下間的老者、患病之人、身體疲勞之人以及身穿甲胃的武夫都是極其實用的。
而我如今尚且年幼,且病體早已完全康復,所以跪坐的方式才是我所喜歡和願意接受的坐姿,崔小娘子的安排甚合我意呀。”
“我不信,我認為跪坐會讓你覺得難受。”崔小娘子道。
“崔小娘子又不是我,怎麼知道跪坐會讓我覺得難受呢?”李 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故事他還是知道的。
“汴王也不是我,你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跪坐會讓你覺得難受呢?”崔小娘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難道崔小娘子請我來是為了效仿莊子和惠子這兩位先賢,與我來一場辯論嗎?”李 見到崔小娘子似乎已經進入了知道再爭論下去也不過是陷入沒有終點的死循環罷了,便主動放棄了。
“當然不是了,不過我實在是擔心你會為了面子而委曲求全,選擇與我跪坐呀,除非你用充分的理由打動我,你之前說的那些還不夠。”崔小娘子道。
“好吧。首先跪坐是自古至今的標準坐姿,具有傳統禮法的地位。坐姿的改變會影響建築風格、社會習俗、生活方式等,也會改變了人們的心理和精神氣質,讓璀璨的文明進程走向衰落,會使人的思維從此漸趨僵死、老邁、枯燥、壓抑……
崔小娘子不妨試著想一下,人們穿著寬大飄逸的漢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依著高高的桌子,是不是顯得很別扭呢?因為寬大飄逸的漢服,只有用跪坐的身形,才能充分地展示其雍容、端莊、寧靜、謙恭的美韻。
而且我認為如果跪坐消亡消亡的話,會給唐人帶來一系列不利的影響︰
其一,使中國人的性格發生了變化。
例如,朋友之間再也不可能“促膝談心”了,夫妻之間也無法“舉案齊眉”了。因為人們跪坐在席上時,雙膝相依四目相對,身體距離與心理距離都離得很近,很容易坦誠相待相互交心。
相反,若是坐在椅子上的話,人與人原來誠摯地正面相對,變成了坐在椅子上側身相顧,或是隔著桌子拉開了距離,坦誠、信任的品格從此漸失……
人們的精神氣質也會發生改變了——端正平穩變成了歪斜不定,原本的典雅變成了漸沾市儈粗俗與慵懶散漫之氣。而席居生活,實為一種“大起大落”的生活——坐臥得低,突然站起便顯得高,因為中間落差的距離很大。這種“大起大落”天生就是“四平八穩”的反義詞,容易形成一種果敢、銳利和具爆發力的性格。
其二,跪坐的消亡,會固定文化的性格特征。
崔小娘子可能也有過這樣的體會︰冥思苦想的時候,突然站起來走動,這時候,腦中靈光一閃……
古代文人在思考、寫作的時候,由于思緒翻飛,難免會圍繞著案幾站站坐坐(沒有椅凳羈絆,站站坐坐很容易),多少哲思的火花,便在那許多次站起後的瞬間閃現。
我不敢武斷地說這種“站站坐坐”會讓人變得聰慧,但古人一會兒貼著地面思考,一會兒又凌空思考,這種大落差的轉換或許會帶來心理上的變化體驗,從而影響到思想的性格特點,以至影響、形成一個民族具有自身特色的思想和文化心理。
其三,跪坐的消亡,會減弱了國人的優勢思維。
先賢們跪于天地之間思考,這是一種典型的思維修煉,講究的是頓悟,是靈光的閃現,是一瞬間就使思維達到終點。
但坐到椅子上去以後,國人的思維便會從此走向僵化,曾經有過先秦的深邃、魏晉的靈睿、如今的飛揚,然後漸趨僵死、老邁、枯燥、壓抑。
我如今能夠想到的也就這麼多了,只是不知崔小娘子可否相信我是真的願意選擇跪坐的方式了呢?”
“相信了,不過你如今真的只有九歲嗎?之前听你說那些話時,竟讓我產生了一種面對族中飽讀詩書的族老一般,暮氣沉沉,簡直無聊透頂。”崔小娘子一邊說,還一邊用眼楮不住地在李 身上掃來掃去的,似乎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由老頭子冒充的一半。
“可能是我平日與賀侍讀相處的時間久了些,難免沾染了一些老人身上的氣息吧。”李 道。
月兒雖然對李 的解釋有所懷疑,不過她可不會當著外人的面問出會讓後者難堪的愚蠢問題,反而在崔小娘子將征詢的目光投向她時還認真地點了點頭。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好了,再說下去,飯菜就要涼了,不如我們用完膳後,再繼續好了。”崔小娘子道。
“正有此意。”李 自無不可。
很快,紫兒和綠兒便將準備好的甘露羹、鵝鴨炙、熱洛河、貴粉紅、見風消、玉露團、永生粥等珍品佳肴一一擺上了桌案,月兒也將帶來的烤兔和魚湯取了出來,雖然李 準備的有些寒摻,不顧好在他只是赴宴的,倒也不算過于失禮。
崔小娘子顯然也清楚這點,是以並沒有說什麼取笑的話。
不過就在李 和崔小娘子剛剛拿起玉筷之時,門外卻是傳來“砰砰砰”的撞擊聲,後者雖不知道門外發生了什麼事,卻還是吩咐綠兒去將門打開,畢竟在重重護衛之下發生刺客襲門的可能性是幾乎不存在的。
“呀!是那只大白鳥!小娘子!”很快門口便傳來了綠兒的驚呼聲。
只是綠兒的聲音還未完全落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便迅速地閃進了屋子中,待她將門再次關上,回過身來時,卻吃驚地看到那只大白鳥正十分乖巧地站在李 右身側。
“原來這只海東青是汴王的獵鷹?而且你這只看起來似乎更加神俊一些。”崔小娘自是見多識廣之人,一下子便認出了綠兒口中“大白鳥”的身份。
“不錯,它是我數天前在驪山得到的,叫做‘白鳳’。之前我還以為它又跑出去玩了,便沒有管它,卻沒想到它竟然找到了這里。”李 解釋道。
“白鳳?全身潔白,神俊如鳳,好名字。”紫兒夸贊道。
“小娘子,之前在院子里時,我看到的就是它。”綠兒指著白鳳對崔小娘子道。
“難怪當初的那道身影飛得那樣快,不過如今一切就都解釋地通了。”崔小娘子點了點頭道,卻又發現李 有些不明白,便又向他解釋了之前的事。
“原來如此,它那時應該是剛捕獵回來,恰巧被你們撞見。”李 恍然道。
“不過它可是怎麼找到這里來的呢?”紫兒好奇地問道。
“因為它如今和十歲的小孩子一樣聰明,‘發現主人不在家,在周圍找一找’的事情根本難不倒它。”李 並沒有說出白鳳和自己之間存在著某種獨特的聯系,畢竟雙方只是初次見面,彼此都還不太了解,沒有坦白一切的必要。
“什麼?十歲的小孩子?豈不是說和我們都差不多了,那它也應該能夠听得懂我們所講的話咯?”綠兒道。
“只听得懂,但不會說。”李 有些遺憾地道。
“汴王,做人可不要太過貪心哦。不過你可以嘗試著教它認字,這樣說不定白鳳將來可以便可以把它听到的、看到的一些簡單的內容寫下來呢。”崔小娘子提議道。
“你的建議听起來很不錯,但執行起來卻並沒有那麼容易,說不定我還得專門替它請一個先生才行,一切隨緣好了。”李 淡淡地道。
“你說的不錯,緣分有時候真的很重要,就比如我們,若是在平時,一個宮門深似海,一個深宅大院,想要遇到可不容易。”崔小娘子感慨道。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李 接口道。但他很快就有些後悔和羞愧了,因為這句話根本不是他原創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妙妙妙,汴王真是神來之筆呀。”崔小娘子贊不絕口。
“不敢當,不敢當,這是我從一處古書上看到的,剛才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了,崔小娘子休要折煞我了。”李 連連擺手道。
“該不會是汴王妙句偶得,卻故意謙虛吧?”崔小娘子並不相信李 的那套說辭。
“汴王才思敏捷,得此佳句,當浮一大白才是!”紫兒贊同道。
“汴王,過分的謙虛可就是虛偽哦。”綠兒跟著湊熱鬧。
只有月兒安安靜靜地坐著,並沒有插口,因為她雖然也很想幫李 解圍,但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出著手,生怕一個不好反而幫了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