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別院。
由于李 前世時便沒有酗酒的惡習,再加上今晚席宴上的上等葡萄酒也只是淺嘗輒止,所以此時不僅沒有什麼醉意,就連身上的酒氣也只是在殿中沾染的。
但一年四季,無論雨雪,李 每晚沐浴的習慣卻從未斷過,因此他還是在月兒的服侍下洗了一個熱水澡,才上了床。但他一時之間有沒有睡意,便拉著更完衣的月兒坐在床邊陪他說話。
“月兒,我怎麼看你的臉有些泛紅,莫非是喝醉了?但我似乎並沒有看到你飲多少酒呀?”看到月兒那嬌俏的臉蛋竟不似平日那般肌白如雪,而是變得“面若桃花,兩頰飛紅”,讓李 不免懷疑她是不是趁其不備貪飲了。
“月兒沒有喝醉。我只是為了避免浪費,將小郎君剩下的酒都給喝了。”月兒眼神迷離地道。
“讓我算算,一壺酒大約有六杯,我不過喝了小半杯,按你的說法,你豈不是喝了五杯?”李 有些想不明白這個一向溫婉可人的小侍女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大膽。
“不對,小郎君,你算錯了,是五杯半,因為我連你喝剩下的那大半杯也喝了,嘻嘻,好像那半杯的味道更甜些。”月兒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月兒,你怎麼這麼貪杯呀?我看你是真的醉了,早點下去休息吧。”李 有些好笑地道。
“不是小郎君要月兒留下陪你說話的嗎?怎麼現在又要趕我走呀?”月兒撅著小嘴不滿地道。
“不是要趕你走,是我覺得你累了,讓你早點去休息。”李 哭笑不得地解釋道。在大唐,別說皇子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小郎會向侍女解釋自己決定的,大概也就這獨一份了。
“累?月兒不累,月兒還要給小郎君跳舞呢!”月兒一副“我好得很”的樣子道。
“跳舞?跳什麼舞?你什麼時候學的舞蹈?等一下,你該不會是今晚上在宜春殿學的吧?”李 仔細一想,還真有這種可能,誰讓她有些過目不忘的天賦呢?
“呵呵,等一下小郎君就知道了,那我開始跳了啊?”月兒抬了抬下巴道。
“你跳吧。”李 還真想看看月兒是不是學什麼都快。
“好,小郎君看看我學得像不像。”月兒說完,便扶著床坐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坐起來看。”李 是看這月兒這麼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實在是有些不太放心,便披了件披風從床上坐起來,以防她出現什麼意外。
“好了嗎?”月兒已經做好了準備,
“好了,開始吧。”李 道。
听到李 的確認,月兒便聞聲而動,只見她雙手虛握,如執杯盞,然後又左右穿梭,似是在向人敬酒一般,于此同時,她還檀口微啟,用仙籟般的聲音唱起了歌謠︰“萬朵當軒紅灼灼,晚陰照水塵不著。西施醉後情不禁,侍兒扶下蕊珠閣。柔條嫩蕊輕菩鰓,一低一昂合又開。深紅淺綠狀不得,日斜池畔香風來。紅能柔,綠能軟,濃淡參差相宛轉。舞蝶雙雙誰喚來,輕綃片片何人剪……莫思身外窮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壺。”
雖然這不是李 今晚上在宜春殿看到的任何一支舞,但卻有著它獨特的美、獨特的真,因為月兒為它注入了自己的純、自己的情,換句話說她是在用心靈起舞,在用靈魂歌唱,自然和殿上那些宮女們的表現不在一個層次上。
後者美則美矣,卻也僅僅如此了,因為她們只是把那當做一項任務來完成,而不是發自內心的願意這樣做,比如那《萬壽樂》,難道宮女們是真的願意李隆基活個萬萬年嗎?不,高高的圍牆將她們與宮外的親朋好友隔絕,讓她們失去了身體上的自由,一條條規矩、宮律讓她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重復著同樣的肢體勞動或歌舞訓練,讓她們不得踏出宮門半步。那麼帝王獲得再長久、再快活又與她們何干,只不過是讓她們忍受更多的寂寞與辛苦,入時十六今六十”,待到青春逝去、嬌顏不再,她們中的大多人便只能在尼姑庵中與古卷青燈共度余生,或被發配到帝王陵寢侍奉先王,了此殘生,而在僥幸被放出宮的宮女中,得以和家人團聚、亦或嫁做人婦得簡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宮女是無家可歸,流落民間,過著飄零無依的生活,亦或淪為有錢人的“別宅婦”,雖然這在唐律中是屬于**,是違法的,捉住了要判刑,但她們也寧願如此,畢竟這樣可以讓她們過上一段屬于真正女人的生活。
至于表演《秦王破陣樂》的宮廷武士們,他們又有誰是真正地上過戰場,冒著流矢與敵人真刀真槍地拼過?當武人淪落為徒具其表、華而不實的禮樂表演隊時,這無疑是武夫們的不幸,更是大唐的不幸!喜歡看軍陣表演?可以,把那些真正上過戰場,為大唐流過血、傷過筋、動過骨的將士們請來,若是嫌路程太過遙遠、或者是擔心會影響邊疆的穩定,那麼就把一百零八坊的坊主、坊丁們請來,他們也許缺胳膊少腿、也許語言粗鄙,但沒關系,他們一定可以為你最大限度地還原出戰爭的真是場面,讓你們明白負傷、流血、甚至是犧牲才是戰爭的常態,而不是一場戰打完後,你又一次驚訝的發現,咦,我們完好無損地贏得了戰爭的勝利。那麼我只想問一句,你們的敵人是豬嗎?你們自己是天兵天將嗎?你們是在打獵,還是在打仗?
李 正愣神間,月兒卻是已經收身站定,看到前者有些走神,也就沒有打擾,只是眉眼間有些難掩的失落罷了。
但李 畢竟不是真的在神游天外,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月兒的委屈可愛模樣,不由大為心疼地上前替她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同時柔聲道︰“月兒跳得很好,比之前的那些大姐姐們跳得都要好,所以我才看得入了迷,並讓我聯想到了在大殿上看《萬壽樂》和《秦王破陣樂》的事。”
“真的嗎?”月兒的心里其實已經信了,但還是故意這麼問道。
“當然是真的了,難道這些年來我對你說過什麼謊話嗎?”李 這話並不是吹牛,而是他真得沒有騙過對方,就連與他重生相關的秘密也只是以“暫時不能說”作了回答,而不是編出個瞎話來欺騙她,更不會拿“你若不信,我就對天發毒誓”來隱晦地威脅對方。
“月兒相信你。”月兒嘴角彎了個弧度道。
“我只知道你剛才唱的是《明月湖醉後薔薇花歌》,但你跳的是什麼舞呀?”李 覺得那應該也是宮廷舞的一種,只是他之前並未見過,所以才答不上來。
“是我在尚儀局時偷偷跟人學的《玉女行觴》。”月兒吐了吐舌頭到,出過汗後,她也沒有之前那麼迷糊了,說起話來倒是多了幾分調皮的味道。
“原來是偷師呀!那今天的宜春殿上的歌舞你有學會的嗎?”李 調笑道。
“小郎君想看月兒跳哪一支?”月兒替李 整了整披風道。
李 當然听懂了她的潛台詞︰我三支舞蹈都學會了,于是便欣喜地道︰“《霓裳羽衣舞》。”
“好。”月兒點了點頭,便回到之前的位置站好,稍作思考後便動了起來。
李 看後,腦海中卻是浮現了這樣一幅畫面︰“素肌不污天真,曉來玉立瑤池里。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淨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甚依然、舊日濃香淡粉,花不似,人憔悴。欲喚凌波仙子。泛扁舟、浩波千里。只愁回首,冰簾半掩,明 亂墜。月影淒迷,露華零落,小闌誰倚。共芳盟,猶有雙棲雪鷺,夜寒驚起。”
雖不似楊玉環在大殿上那般大開大合、雍容華貴,卻比之多了一分輕盈、兩分妙曼、三分雅致、四分韻味、五分翩躚,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美。當然這也與楊玉環尚未達到巔峰狀態有關,但後者同樣也只是初學罷了,算是各有千秋吧。
李 這次倒是沒有繼續走神,而是待其停下來沒多久,便走上前去,將其扶到床邊坐下,待其休息了片刻後,才柔聲對她道︰“累壞了吧?”
“一點都不累,小郎君快告訴我,我與壽王妃相比,誰跳得好?”月兒此時是興奮大過了疲倦,急于從李 這里听到對她的評價。
“壽王妃走的是大氣磅礡的路線,你是屬于小橋流水型的,整體來說你們在伯仲之間。”李 較為客觀地道。
“那誰是伯,誰又是仲?”月兒繼續追問道。
“壽王妃當時有宮廷樂師為她伴奏《霓裳羽衣曲》,還有其的宮女為其伴舞,而你則是獨舞,所以認真計較的話,是你稍落後一些,不過若是你擁有和她同樣的條件,那麼情況就剛好相反了。”李 分析道。
“我知道了,不過月兒只願意跳給小郎君一個人看,所以我並不需要樂師和宮女t g ng助力,我已經把曲子也記下來了,只要我按照多加練習,就算只有一個人也不會輸給他們一群人的。”月兒揮了揮粉拳道。
“那你可要多加努力哦,今晚上壽王妃的表現你也看在眼里了,她的天賦也很不錯的。不過我對你有很大的信心,同樣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李 並沒有打擊月兒的積極性,而是給出了善意的提醒。月兒和自己的關系且不論,就憑她那句“只願跳給小郎君一個人看”,李 也沒有不相信她、不支持她的道理。
“那我先去更衣了,等會再過來。”月兒一邊起身,一邊道。
“你不要出去了,我讓她們把熱水送進來好了,你的汗剛落下,在房間內還沒什麼,要是跑到外面不小心受了涼就很容易染上風寒。你要是病了,可就沒人服侍我了,我已經習慣你在我身邊,要是突然換個陌生人來,短時間內我可適應不了。”
“那就有勞小郎君了。”月兒此時已被李 的話深深地感動了,雖然還不是她最期待的那種親密話,但卻也幾乎令她落下淚來。
李 打開門一看,發現果然有個小宦官正在不願的廊下站著以便隨時听候他的使喚,雖然兩年來早已習慣了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但對于讓人大冬天地站在外面受凍的事他還是覺得有幾分不忍,于是走上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在這里站了多久了?”
“回大王的話,奴婢叫李平安,今年十二歲歲了,在這兒站了一個時辰多一點。”小宦官雖然不明白李 為何會有此問,但還是如實地給給出了回答。
“李平安?好名字。你們一共幾個人在這兒守夜?每個人負責多長時間。”李 問道。
“賤名不敢污大王耳。一共三個人,每個人值守兩個時辰。”李平安道。
“你去把剩下兩個人叫過來,把熱水準備好,再送到屋里來,你們就可以下去休息了。不過要記得明天早上再把水抬走,明白了嗎?”李 道。
“多謝大王體諒奴婢們,我這就去叫人,還請大王回屋稍等片刻。”李平安感激萬分地道。
“好,你下去吧。”李 說完便轉身朝著房間走去。
李平安五歲進宮,至今已經七年,前三年待在長安,後四年在驪山,卻是第一次遇到像李 這樣的主子。說不觸動那是假的,畢竟宦官的身體本就殘缺,所以他們的心靈就越發的敏感,做事也容易走極端,但無論黑心、紅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他即使做不到“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卻也不會可以加害于你。當然某些豬狗不如、不識好壞的畜生例外,但這種人往往是很少的。李平安顯然不是屬于後一類,而是那種“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前一類人。若不是李 走得快,他甚至當即就做出“跪地效忠”的事情來了,但他也知道李 不會馬上離開,所以這樣的機會多得是,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李 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的一個小舉動,就收復了一個小宦官的心,雖然這個宦官會在未來對他起到很大的作用。他此時已經來到了月兒的小房間。兩人的房間雖僅僅只有一牆之隔,但今天卻是她第一次進入進入對方的私屬領地,月兒本來是在尋找替換的衣服,听到李 那熟悉的腳步聲,只是覺得有些羞怯和難為情,卻並沒有回頭,也沒有說出什麼不歡迎的話來,因為這在她的心中更多的是甜蜜、是歡喜,在她看來這是兩者關系更進一步的體現。
與月兒的欣喜相比,李 心中更多的是心酸和愧疚,因為他發現月兒並沒有多少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加上宮中為她配備的衣物、首飾等用品堆在一起,卻也顯得有幾分空曠。于是李 不由地在心中反問道︰“自己之前為何就沒有任何發現呢?也從沒想過為她做點什麼嗎?難道她對自己的心意還不夠明顯嗎?自己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呢?自己又在躲些什麼呢?”
背對著李 的月兒突然若有所覺,便悄悄地轉過了身,于是她看到的便是李 一副“懊惱不已、恨不得扇自己幾巴掌”的樣子,心中猛地一突,立即將手中的貼身衣物隨手放在一邊,跑到李 面前,用細嫩光潔的玉手貼了帖他的額頭,發現並不燙手,才不由地出聲問道︰“小郎君,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