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測即傳言,傳言接近了謠言,謠言散播于民眾中。縣商會人多勢眾,傳幾句話十分容易,謠言迅速地傳播開了︰沒有指名道姓說哪個是間諜,但極具誘導因素,大體圈出一個範圍,總之,明確璧山縣出了間諜,歷次轟炸都是因間諜造成的,倡導民眾警惕,預防那個間諜再次搞破壞。
民眾開始猜測間諜是誰,首先懷疑r b n人,在重慶設了特務間諜組織,派r b n人來打x n h o,飛機轟炸過後,間諜逃跑了;其次是拿r b n錢的h n ji n,有些中國人貪財,受r b n間諜組織雇佣,幫他們在鳳凰坡上打x n h o,打過x n h o把電筒一丟,任隨j ng ch 和兵都捉不到他;最後才是在r b n讀過書的中國人,r b n人侵略中國,早就有了打算,把那些學生騙上海船,留學洗腦,給他們當間諜。
依照這個標準衡量,最有可能是間諜的人物,當然還是南洋商人左賢二,他自己都承認老祖宗是r b n人。
左賢二從南洋到中國來,開初做的還是老實生意,所有買賣都比較合理,無坑人騙人之怪相,做事做人大都卻不過眾人情面。後來r b n鬼子大舉侵略中國,這人就不大老實了,不排除遭r b n特務機關收買之可能性,幫助其老祖宗,潛到鳳凰坡去打x n h o。謠言越傳越真實。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說,左賢二去過r b n,跟r b n特務勾搭,改了名字叫做左賢二郎。還有人證實,他欺騙呂校長,要買中國的國寶“正則繡”,一時買不到手,哄騙楊教授,勾結土匪跟她當學生,偷師學藝,滿足r b n軍部的需要。r b n軍部拿正則繡去做什麼?還不僅僅是賣錢,野心大得很,他們要獨霸中國五大名繡,像他們的那些歌舞呀、文字呀、造船技術呀,哪樣不是中國的,盜竊回國去,另外改改名字,變成了r b n的發明。
無論歹事壞事,都是說左賢二做的,烏喧喧一炒作,走街串戶去宣傳,說正則繡可與四大名繡齊名!商人無利不起早的。左賢二要是沒有得到好處,他跟呂校長打啥子干梆,絕對是欺騙,妄想把鳳先生騙得昏戳戳的,把正則繡讓給他娃,拿回r b n國去,欺世盜名,偷了我們的國寶。
之後,民眾都認為︰淪陷區的r b n人像強盜,大後方的r b n人像間諜,沒得一個r b n人是好東西。
這個左賢二,在大多數本地商人眼中,活像倉廩里的老鼠,那里有食物就往那里頭鑽進去,嗜食米米,丟下些皮殼殼,沒得個消停,他自己又沒有養肥。羸瘦是間諜的標準形象。左賢二瘦弱,活像五斤豇豆曬成了三斤,一陣風都吹得倒。可是他偏偏不倒下,還要當間諜,跟璧山軍民作對。
傳言波及到楊守玉,一上街,就被人拉倒問三問四。問她左賢二是否在大量收購正則繡?楊守玉承認,一本正經地作了解釋,說正則藝專搬遷,建校大量缺乏經費,而且管它蜀繡甦繡正則繡,都是維持生計之手藝,當然要向市場ch sh u,有人願買最好。那人又問最近哪些妹兒拜了教授您做師傅?楊守玉不明其意,說我的正式學生、指點幾下的繡娘很多,至于具體到誰學習正則繡,我都願意指點她,跟她們交流交流刺繡技法,莫非有什麼問題?那人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個所以然,打個告別就離開了。
左賢二有間諜嫌疑的話,也傳到了正則校,老師們听說,盡都大吃一驚,以左賢二待人之畢恭畢敬,似乎不大像個間諜,更像惟利是圖的奸商。商人遭了誣告,應該親自出面解釋。否則的話,鳳凰鎮人人視之為間諜嫌疑,還怎麼做生意?左賢二並不出面澄清。似乎真間諜是不屑解釋的,害怕越抹越黑,弄得自己無處辯白。難道他果真是個間諜?鳳凰鎮民眾倒信不信的,間諜不可能恁個明目張膽的,還敢不去縣政府辯白。
事物就這樣在真象與假設間徘徊。
左賢二蝸居了數日,等候在五福居茶館,欲待楊守玉過路,邀約了進去,跟她喝茶聊天談生意。
男人等女人,好比鷺鷥等候蝌蚪,似有吃不完的菜;老男人等中年女人,則如鷺鷥等候游魚,一口兒叼它不到,就不曉得游魚逡到哪里去了。
楊守玉不間斷地進城,去跟二太太研究蜀繡針法,指導鄒魚兒作正則繡,拜訪鄒太太,隨便找個農民聊天,以紆緩悶坐刺繡之勞累。所以很快就听到了那些傳言。不過,最近幾年受呂鳳子影響,她對佛學頗有心得,傳言一類,都是街坊鄰居嚼舌根兒,不用上心對待,視如清風拂檻,過了即了。
在佛家修養中,對待間諜應該如何,似乎沒有明傳,間諜也是敵人當無別解。
所以她不在乎流言蜚語。
左賢二泡一杯沱茶,隔窗等人,遙遙望見楊守玉走攏,一撩長衫下擺, 的下樓,趕到門口去恭候。楊守玉正四顧茫然得很。那些街坊鄰居,怎麼說倒說倒的,悄無聲息,跟耗子遇見貓一樣,東一個、西一個的溜了?
左賢二一拱手,說︰“楊教授請了。”
楊守玉乍遇傳說中的間諜,心頭難免發慌,昴起了頭,左右搖搖幾下,抵制住恐慌,才回答︰“左老板你請,于半路l n ji 本人,先生可有何事?”
“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身直如不倒翁。”左賢二念了兩句,似詩而非詩的,然後倒笑不笑地說︰“尊敬的楊教授,鳳凰鎮里,傳言宛如潮水,教授听說後,有什麼感受的呀?”
“謠言。”楊守玉否了,心想︰我听到的那些話,不必在乎是與非是,怎麼左賢二倒像事不關己,敢上茶館喝茶?不怕千夫指?說得模稜兩可︰“左老板,你倒挺穩得起?”
“非也。”左賢二否認了,說︰“明明我不是間諜,璧山人疑心生暗鬼,我張識他們做啥子!”
“張識?”楊守玉問。
“即理睬也。”左賢二回答。
“明白了,張,望、看也;識有認識之義。認識自然得看顧。故張識二字連用,應該當作理睬來講,只是‘看’義完全消失。”楊守玉又學會一個地方語。
“妙解!”左賢二撫掌叫好,說︰“楊教授無所不知,可否入內一敘?”
“這個……”楊守玉有些猶豫。
“難道以教授之智慧,也以為鄙人會是r b n間諜的嗩?”左賢二刺她一句。
“哪怎麼可能!”楊守玉說︰“學校雖有傳言,以鳳先生之寬洪大量、大智若愚,即使是間諜,也應該被感化了,可時辰不早,是否另行約定?”
“與此事有關,與此事有關。”左賢二好不容易,才當街踫到了楊守玉,怎肯輕易放過,力邀說︰“楊教授,不就喝個茶嘛,本人不會劫持了你,成就街談巷語?”
楊守玉立即否認︰“那哪里會,那哪里會的喲。左老板,張科長指示我解釋,今天正好遇到你,那就上樓,泡兩杯釅茶,好好地解說解說?”
“請!”左賢二當先進了五福居。
茶樓里客人熙來攘往,正是午後鬧熱的時候,不斷有人喊“吆師熱毛巾”。那吆師就遙遙向他飛去一塊毛巾。客人伸手接了,先攫頸子的汗水,又搭在肩頭,準備隨時使用,以致滿屋熱氣騰騰的。
楊守玉跟隨左賢二,進了預定房間,見茶、水果、各種干貨,擺得整整齊齊的,說︰“左老板如此破費,必定還有一說。”左賢二略一打量,說︰“楊教授時間忙,我就不拖延了,確有一事相求。”楊守玉問他︰“何事?”左賢二回答︰“這事,本來慢慢商量,想不到裹入謠言里,我要是不解釋,當真成了r b n間諜。”楊守玉問︰“左老板要d ng g u正則繡?”
“然也。”左賢二解釋說︰“前不久,陪呂校長上cd,見識了紳商瘋搶正則繡情景,以商人之眼光,正則繡必將在全世界大放異彩,鄙人征得呂校長同意,在貴校d ng g u了一批作品,不知楊教授你們繡得如何?”說著,剝了個枇杷,遞給楊守玉。
楊守玉尋思︰間諜不間諜,只要j ng ch 局沒有抓捕他,此人就是個商家,可是r b n人太會鑽空子,因此答復︰“左老板,正則繡恢復內地教學以來,不過聊聊數月,作品不多,而且,我接受了任務,縫繡美國羅斯福總統肖像,完全無法介入,基本沒有xi o sh u,恐怕只能繡出部分,交部分貨吧。”
“楊教授在繡羅斯福像?”左賢二驚問︰“義務的?”
楊守玉回答︰“政府d ng g u的,時間上趕得緊,腳跟腳,還沒有畫墨稿。”
左賢二頗為失望︰“那麼,楊教授的作品,短期得不到了,是否可以加班趕出?”
“如何加班?”
“我同意預付全部繡款,但是楊教授的作品所佔比例,須達到繡像的三分之一,拿到每批的全部作品,鄙人事不過夜,立即加付二成貨款!”
“這個……”
左賢二拋出誘餌,說︰“正則校不是經費很緊張嗎,拿到一大筆預付款,很多問題都會得到解決的。”
楊守玉支吾說︰“我不能做主。”
左賢二不肯放松,說︰“呂校長說過,只要楊教授同意,就可以成交。”
正則校經費確實緊張,楊守玉明白,過去也這樣做的,一咬牙同意了︰“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