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呂鳳子構思《羅斯福肖像》的墨稿,楊守玉打算,到璧山城里走一走,尋找合適的各色絲線,倘若沿途機緣湊巧,了解到蜀繡的一些特殊技法,那就萬幸了。
依楊守玉自己的理解,正則繡應特別注重色彩效果,油畫上兩種顏色混合會變成了另外一種色相,原來的兩種色相不復存在,而絲線有光澤,繡面上兩種色線交叉重疊之後,各種不同方位排列的線條,在不同方位光線照射下,色彩會產生出不同的變化,譬如水鑽原石經過切割以後,遭逢光線強與光線弱時,放在明處看與放在暗處看時,正面看與側面看時,均有不同的變化,可以得到第三種色相的色感,而且,原來的兩種色相依還存在,甚至比油畫的色彩更艷麗明快,形成了“亂”的獨特風格。繡線質量決定著刺繡作品之成敗。可是r b n人封鎖重慶,限制各類物資進入,適合繡制人物肖像的材料,雖然只是錦線,一時間很難采購。
據說,璧山民間可以染制繡線,鄉下女子袖角、圍腰,往往點綴著一朵朵的小花,彰顯得格外風流妖嬈,引得男人注目,便是陪都左近城鄉一景。
到了這周末,楊守玉想起鄒魚兒所說,鄒家二太太是一位蜀繡的高手,想必對各類繡線有所了解,便精心挑選了一幅繡件,叫上鄒魚兒帶路,進城去尋鄒二太太。
二人沿著龍溪漫步北上,河邊翠竹竿竿,當風搖曳,宛如一個個巫巴妹兒在跳舞。
路遇的老百姓打扮怪異,涂畫了面孔,身穿五彩衣裙,有的挑著棕竹葉包裹的粽子,有的端一盆盆彩蛋,還有一些身強力壯的男人手執船槳。楊守玉先是頗生疑惑,後見到船槳,陡地明白到了端午節,老百姓要到河邊賽龍舟、向龍王爺奉獻糯米粽,hu l 蝦兵蟹將,不要吞食楚大夫屈原的**!不知不覺的就到了萬眾景仰的端午節。楊守玉心頭不禁感慨萬端︰任隨哪個人,做到三閭大夫屈原那份上,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兒了。
見到二人,熟識者都打招呼,稱“楊教授、二xi o ji ”好。
楊守玉大感興趣,上前拉著個女子,問她們在哪里劃龍船?那女子說在觀音潭。龍溪水淺,惟縣城到下游三里外的觀音潭,早年築起了一道大壩,有木船頻繁往來,方便運載貨物、載客。這條航線經過正則藝專。只是楊守玉要辦事,決定先進城,等候龍舟放到縣城,再去慢慢觀看。
鄒魚兒盯著那女子欣賞說︰“姐姐胸膛繡花好麼漂亮。”
在對方飽鼓鼓的胸脯前,繡著一枝牽牛花,藤蔓宛若五指張開的雙手,巧妙地托起兩只**。
楊守玉觸發了靈感,覺得如此布局,既襯托出女人乳美,如佛手捧金瓜,表現了巴蜀女性的健壯;實際又多隔了一層,提示旁人不能隨便踫觸。
只是鄒魚兒年齡還小,毫無類似感覺,領著楊守玉,直往自己家中走。
蜀軍旅長鄒成虎居于水巷子,緊靠大東門,取坐西望東地勢。當地居民就呼為鄒家院。這座家宅橫貫了前後兩條大街的,h u m n那條街叫北街,可以通行q ch 。鄒家院兩側,陸續修建起了一批客棧、飯館、郵電局,偶見行人騎著自行車飛快通過。當地人戲稱洋馬兒。百姓多到觀音潭看鬧熱去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店鋪職員倦鳥般守候著,等候趕場人,進店買賣吃喝。
鄒魚兒天性活潑,見到店鋪立刻拱進去,先是調侃女店員長得不漂亮、又扯兩尺花又丟下,說忘記了帶錢,等下回拿錢來取。比倒尺寸扯的,不當場拿走,哪個敢做這蝕本的買賣?女店員都認得鄒家xi o ji ,不敢跟鄒魚兒評理,見楊守玉是個大人,可憐巴巴向她求援。
楊守玉只好掏出錢,買下毫無用處的布料,丟給了鄒魚兒,讓她自己攜帶。
鄒魚兒走一路蹦跳一路,從水巷子正門,領人進鄒家大院。楊守玉緊跟而入。鄒成虎的大太太正坐在太師椅子上,抱著一根水煙棒,吸得呼嚕嚕的山響。鄒魚兒闖入,對對直直就說︰“奶奶,老師有事,要問二太太”。鄒太太吞雲吐霧的,正自得意,不提防老師恁尊貴的人進了家門,慌得手忙腳亂,催促僕婦端茶倒水,把楊守玉請到上座對坐。借亮瓦透入的光,看見女教授是個瘦婦,模樣雖然出色,皮膚也白晰,畢竟多了幾歲,不似璧山婦女水嫩。
僕婦飛快端上一盤雪梨。
楊守玉見鄒太太一張團團臉,梳個巴蜀婦女慣常的巴巴頭,發髻上砍著一把犀牛角梳子,模樣極為富態,上前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鄒太太,听說二太太是個蜀繡高手,不揣冒昧,特來貴府請教。”
這又有些口無遮攔。
“老二?”張太太拿起牙簽,挑了一牙雪梨兒,正要遞給楊守玉品嘗,聞言一口否定︰“她一天描眉畫眼的,會個麼子的熟繡生繡,老師你太抬舉她了。”意似不欲二人相會。
“可否請出一見?”楊守玉又試探問。
鄒太太要出口拒絕,鄒魚兒看出不對頭了,著急忙慌地說︰“二娘過年繡的那些女娃子、羅漢、花鳥人物,就是蜀繡的咯,奶奶啷個不承認嘛,哼!”自己卻毫無辦法,在原地反復扭轉身體,撒著驕,頂撞鄒太太。二太太是鄒魚兒的親媽。
鄒太太拿起紙捻兒,吹了一口氣,並沒能點燃,教訓她說︰“ど妹兒,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你女娃家家的,曉得個麼的,莫跟你二媽臉上貼金箔了 。”
說著,換了一只手,另取牙簽挑起一塊雪梨兒,遞到了楊守玉的跟前。
楊守玉听出底細,原來這老太太,治家嚴謹,不願意妾侍出頭露面的,于是,故意散漫著說服︰“哦,就是扎幾幅綢手帕兒,我倒還以為哩,二太太真是個繡作高手了呃。”然後,接過那塊雪梨,故意舉到眼前,對著陽光晃了晃,似乎看它新鮮不新鮮,三口兩口吃掉。
一見對方看不起自家屋的人,鄒太太又很在乎了,可是不敢跟老師頂撞,轉而吩咐鄒魚兒︰“ど妹兒,你進屋頭去 一眼,老二是不是看龍舟去了,若還在屋里,立馬給我喊出來,讓老師使力考考她,出個洋相。”末了,故意說二太太會出洋相,其實頗為自信。
鄒魚兒答應著,說句“楊老師請稍候”,轉入側門里,興沖沖地去了。
一時,兩人對坐無語。
楊守玉許久才問︰“鄒太太,我听魚兒姑娘說,您是鄒旅長的原配夫人,就是魚兒的母親了咯,怎地魚兒稱呼您為奶奶?”
“這麼子事的嘛,簡單 。”鄒太太樂于解答,挺認真地說︰“我們重慶附近嘛,稱呼媽媽為奶奶,叫做隨孫親;也有單獨稱大房夫人為奶奶的,其他各房夫人,喊的是二太太、三太太,或者依倒次序排,喊四太太、五太太了 。”
“原來如此!領教,領教。”楊守玉確實頭回听說。
兩人便自然地把話題揭開了。
鄒太太拿起水煙筒,左右比劃著,打個試探︰“楊老師,來不來一口?”
楊守玉見識過,曉得她抽的是煙葉,就擺手婉拒,說︰“我不會抽煙。”
鄒太太自己吸一口中,吞雲吐霧一陣,想起個事,又提問︰“我說老師,我屋妹兒讀書,還肯用功夫 ?”重新挑了一塊雪梨,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用功夫哩。”楊守玉確認,接了雪梨兒,塞入嘴里,添一句︰“並且咯,人長得也乖。”幾嚼幾嚼,碎了,咽地吞進去。
鄒太太樂得直打哈哈兒,顯得得意極了,先是說“全靠老師教導得好,她是鄒家惟一妹兒”,又連聲迭聲地呼喊,“啷個還不把上好的茶葉端來”。僕婦端一只金絲瓖邊的蓋碗放到楊守玉的跟前。楊守玉端起蓋碗,揭開碗蓋,撇了撇浮沫兒,淺淺地吃了一口兒,還沒來得及把茶碗放下。鄒魚兒領著個青年婦女,趔趑著,進了屋,介紹說“這是我的二娘”。楊守玉曉得她就是鄒魚兒的親媽媽了。鄒魚兒又扭頭向那個婦女作介紹,驕傲地說︰“這是我楊老師,你認真回答。”
楊守玉對她們之間這種關系有些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