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二姐她們走後,楊守玉把自己鎖閉屋里,挑選了幾幅作品送去參展,開始揣摸羅斯福肖像的墨稿,不上課不離開須臾,見張敏毅、尋問拼酒結果那事,反倒沒來得及做。
正則的校舍才復建一半,川軍士兵接到國民政府命令,限時出川抗日。鄒成虎便來約楊守玉到老四川飯館消夜。楊守玉拱出畫室,臉色蒼白難看,顧不得換掉油彩斑斕的工作服,穿得衣衫襤褸的,一頭扎進飯館。
老四川飯館為三層吊腳樓,門前種柳、屋後留塘,極似鄉下的ど店子。
楊守玉進去,四處打望,想喊出鄒成虎的手下來,奇怪大堂里各張座席空著,靜悄悄的,仿佛無人請客、也無人赴宴,暗笑這位鄒旅長荒唐。
吆師見人來,趕緊小跑著相迎,沖著楊守玉問︰“請問客官,可是鄒旅長邀約的貴客?”
楊守玉才說出“我確是客”,就被吆師拉進雅間,旋見鄒成虎大馬金刀的坐在正對門口方,端著蓋碗吃茶。楊守玉並不明白這人為何要請客,趔趑趑的挨過去,左右打量一番,坐下去提個問題︰“鄒旅長有何事,需要吩咐,打個di n hu 交待了,本校必辦,何必如此破費?”言語間頗為不滿。
“吆師,上茶。”鄒成虎吩咐下去,又告訴楊守玉︰“楊教授稍安匆燥。”待吆師放下茶壺,轉身出門,才說︰“鄙人奉劉jun1 zh ng軍令,部隊立即要移防,可是正則校舍沒有搞完,甩手就走了,不夠朋友,故此留下旅部工兵連,做完收尾工程,立即星夜趕赴歸隊,不得稍有哈哈兒耽擱。”
“本人感激不盡!”楊守玉曉得,這時候軍隊調防,多半是去打r b n鬼子,他還能想到建校,也算是難得了,便問︰“鄒旅長,您的家眷留在璧山需要照顧吧?”
“不必。”鄒成虎坦言相告,又叮囑︰“故而還有一事,鄙人的姑娘,十三歲過了,乖乖的個咚,在縣中學讀書,也無朝露也無鐘,盼望跟倒你楊教授,這個嘛,學習正則繡,事情的由來就是這樣,還得煩勞牽掛。”
“一個學生是帶,十個學生也是帶習,沒得問題。”楊守玉滿口答應,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托在手中沉吟不放,等待他細說。
鄒成虎卻朝門口喊上菜︰“格老子,屁股都坐巴了,麼子幾個下酒菜也端不上來,嫌老子沒得**錢付賬嗩?”吆師饒舌,花言巧語地回答他說︰“該來的時候,就來了。”鄒成虎勃然大怒,開口就罵︰“你娃狗眼看人矮,本旅長雖說換穿了便衣,依舊相貌堂堂,你娃就認不得了?”店里今天生意好,老板吩咐要搪塞,吆師就推托,說︰“立馬就上菜。”可是,他說了好幾回,菜都沒能上來,把鄒成虎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連聲迭聲地喊叫︰“把狗日的老板,趕快跟老子押解進屋來,不為別的,單看他娃啷個上菜。”
副官啪地打個立正,拔出雙槍,手提著拱入廚房,就進去催促老板上菜。
店老板遭催得急了眼,過去朝著吆師屁股狠踢一腳,說︰“你龜兒子瞎了眼楮,旅長的菜也不送,昨晚黑遭婆娘夾木了**,老子看你憨頭憨腦的,還不把酒菜搞上來!”
吆師哭喪個嘴臉,悄聲辯解︰“老板不是的格,剛剛配齊的幾碟涼菜,遭隔壁客人端了盤子,才耽誤上旅長的菜 。”
楊守玉瞅他跑得苦,腳後跟都踢到屁股了,只不見端菜肴進屋,覺得好麼地奇怪,听到解釋才明白,心想這就挺難為人了,有心替他打個圓場,卻來不及說話。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板憤怒地喝斥︰“是你娃兒給鄒旅長上菜,不是鄒旅長上菜,搞顛倒了 ,你龜兒謹記了?”
“記住了,記住了嘛。”吆師打恭作揖地說。然後,他一溜煙兒的鑽進了廚房,不見片刻的耽擱,雙手重疊端起五六個冷盤兒,嘴里吆喝著“讓路”,拱進雅間,飛快往八仙桌上擺,不歇氣地道歉︰“鄒旅長對不起喲,廚房搞久了,慢工出細活哈,包你滿意,口味十分要得,吃了還想下回兒。”
楊守玉听得噗哧亂笑,指著吆師說︰“你呀你,喊你唱歌、你要去上坡。我說麼好�,給鄒旅長道麼歉,不要遲疑了嘛,還在這里花言巧語的!”
跑堂得罪女客不起,挨了責罵,邊整理盤子,腆著臉說︰“楊教授責怪得正確,罵得很正確,小人謹記不忘。”
哄得鄒成虎消氣,一聲喝斥︰“你娃就滾蛋吧!”
吆師才和老板一起,打恭作揖的,出去了,回手把房門拉嚴,隔門拱手一揖。
听到鄒成虎對楊守玉說︰“這個,家母的意思,專門拜師,必須請楊教授蒞臨寒舍,取塊紅氈墊,三頭九叩,行拜師大禮,方為官宦人家待人之道。”
老板就曉得他轉移了注意力。
這倒像娶媳婦!楊守玉心頭冒出個臆想,因為自己美貌、因為自己嫻靜,所過之地遭遇的權勢者,難免生出非分之想,說好說歹的,虧得拿捏得穩,才守身如玉。
“這倒不必。”楊守玉推了。她覺得不該,補充說︰“本人系新派人物,收一個女學生,乃傳道授業解惑之本分也,並非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舊觀念也。”
“終身為母。”鄒成虎糾正她說。
女教師亦為父執之輩,楊守玉不上他的當,防他妄想,惹得教育界起哄,便說︰“沒得這個說法。”
鄒成虎果然變老實了,連呼“吃飯、吃飯”,再不妄言,立馬與楊守玉杯盞相踫,樂哈哈地高呼暢飲著。過了不多一會兒,兩人就達至酒足飯飽,爭著要付賬。
楊守玉被鄒成虎阻止,曉得他軍閥氣派,自己付賬,會掃了對方的面子,只好告辭先走。
鄒成虎獨自繼續吃喝,要了麻辣面說放咸了,立即換成面塊。他又說沒有煮熟,要吆師跟他換成糯米飯。刨了兩三口就鬼火冒,說你格老子的,稻谷里頭啷個長出了砂子,把牙巴都哽痛了。以致無人敢催他付賬。鄒成虎甩擺了一陣,自己覺得無趣,這才高喊“結賬”。然後拿起牙簽,上下掏牙縫里的飯垢,盤算如何收拾這幾爺子。
吆師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問︰“旅長大人,是付法幣還是付大洋?”
鄒成虎反問︰“是法幣值錢,還是大洋值錢?”
吆師回答不了。
店老板見鄒成虎耍彎酸整人,曉得今天把他得罪了,須得小心謹慎些,哄得他歡喜離開,那就托老祖先的福了。于是,上前應酬︰“鄒旅長在本店消費,往常都是副官結賬,怎地今天沒帶副官?”
鄒成虎氣沖沖地反問︰“莫非副官死格了,老子就下不了館子,飯錢還要找死人來付的嗩。”
店老板立即申明︰“非也,我的意思,是請問鄒旅長,本餐是付現呢,還是記賬。”這話里暗示意味深長。鄒成虎很霸道︰“記賬 ,等本旅軍需官來結算,不是老子吃了喝了還不付錢。”店老板點頭哈腰地說︰“旅長歷來出手大方得很,從無賴賬那一說,旅長吃好喝好了,我們全體店員,恭送你老人家歸返軍營里頭,明天還要一齊上街觀禮,歡送旅座英勇上前線,保衛小店不遭r b n鬼子侵略。”
鄒成虎被他恭維得洋洋得意,雙腳一頓馬靴,手上打一個響指,大咧咧地表揚︰“老子看你龜兒還懂事。”
然後踢踏踢踏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