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臨海, 站在高處就能眺望無際的海岸線,不經意間還能聞到海水的咸腥味。
療養院里綠化覆蓋面積高達百分之七十, 常青樹與傲霜花在凜冽的冬日里依然精神抖擻, 迎接著不時出現的暖陽。
療養院分成了幾個區域,最前面是普通的治療大樓,里面的病人多半患有較為嚴重的精神疾病, 所有的窗戶外都裝了防護欄,看著就壓抑。再後面隔了一個噴泉,就變成了三層的獨棟式院落, 外觀看起來像是普通的住宅,內部依然是森冷的。
各類相關醫療器械一應俱全, 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各個角落里, 地面瓷磚光亮照人。
一個院落住三個人,每一層分屬一位,每個院落又有嚴格的區分。這樣的設計既保證了病人該有的交流,也t g ng了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 而隱隱透露出的階層意味,也為患者家屬t g ng了隱晦的滿足感。
護工的數量不少,多為女性, 二十歲到五十歲不等,穿雜在各個樓層院落之間,各司其職, 也不顯喧鬧。
公歷一月初, 元旦也才過了不到一個星期。
氣溫一降再降, 凍得人手腳發麻。
圍巾將臉遮擋大半,聞輕站在院子門口,呵出一口白汽。
八點了,也不知道她起來了沒有。
再往前走,隱約的音樂聲傳到耳朵里,越來越清晰。
“好幾年沒听到小姑娘彈琴了,比以前彈得更好了啊。”
白發蒼蒼的婦人微笑著稱贊,對面輪椅上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也笑︰“是啊,終于有點大氣磅礡的感覺了。”
“你當年可沒少罵她呢。”
“只可惜她的心思不在音樂上。”
“作為興趣也挺好的。”
“也是……”中年女人回過頭,眼神比刀鋒銳利,“你是誰?”
聞輕禮貌鞠了一躬︰“您好,我是知意的朋友,昨天已經來過了。”
兩位女士細致地打量著他,適齡的男孩子……
打量過後,中年女子冷淡地點頭︰“你去吧。”
沒有盤問,也沒有阻攔。
聞輕快步從她們身旁走過,這些人的關系在心里也大致有數了。
是病友呢。
上到三樓,在護工的引導下來到了走廊盡頭,音樂聲就隔著一層門板。
房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
方知意坐在巨大的鋼琴前,長發微卷,半垂著眼眸,十指翻飛。
陽光灑落在她身後,無比耀眼。
又溫柔。
一連彈了三支曲子,方知意才注意到聞輕的存在,眉心高高皺起︰“你怎麼又來了?”
聞輕不答反問︰“什麼時候醒的?”
“七點。”
“中途醒過嗎?”
“沒有。”方知意看著他眉眼間的倦怠,“先別管閑事,你自己才是需要休息的那個人吧。”
聞輕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你知道嗎,人如果陷入深度睡眠,則只要幾十分鐘就夠了。”
方知意給了他一個白眼,起身離開琴房。
聞輕緊跟著她走,揚著一張笑臉︰“對了,今天早上我踫到樓下的兩位女士了,都是很和藹的人啊。”
方知意倏然停下,立定後轉︰“你跟她們說話了?”
聞輕微笑︰“是呢。”
氣氛沉默,方知意嘆了口氣︰“這里好歹是精神病院,你沒有亂說話吧?那兩位是受不了任何刺激的。”
“可是看不出任何異樣……”
方知意搖搖頭,邁開腳步︰“來房間里談吧,稍微告訴你一些事情好了。”
站在臥室的窗邊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兩位女士正在交談。
方知意指了指老太太︰“這一位是古典舞老藝術家邱老師,她的丈夫是畫壇鼎鼎有名的大師曾越河,因為發現丈夫與自己的學生有染,十多年前她親手將曾越河的手指一根一根砍了下來。”
聞輕的瞳孔猛地一縮,視線直直落在樓下這個笑容和藹完全看不出危險性的老人身上。
“坐在輪椅上的那一位要更出名一些,二十歲那年就已經是被稱為音樂家的存在了,就算是在國外樂壇,也獲得了‘當代韓德爾’的贊譽。然而就在八年前,她在去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去送她的父母以及未婚夫全沒了,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
“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出現了幻覺和幻听,最嚴重的時候把照顧她的護工的耳朵整個兒撕咬下來,據說還咽下去了。”
“她們的日子沒有一天是好過的,所以你最好不要隨便說話,刺激到她們會很麻煩的。”
“為什麼你會和這種具有攻擊性的病人住在一起?”聞輕眉頭緊擰,“太危險了。”
方知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也具有攻擊性啊,分類在一起也是正常的,而且這棟樓里一共十二個護工,有六個是負責在關鍵時刻制住我們的,彼此傷害的幾率基本為零。”
“而且我們也不會串門,只是遇到了會聊幾句而已。”
她指指樓下︰“你看,她們分開了,在兩個地方曬太陽。”
還保持了相當遠的一段距離。
“老太太說,那位女士曾經因為你彈不好琴罵過你是指?”
“她發病的時候听到我彈琴會平靜一些,但我不過是入門的水平,她就邊听邊在樓下罵我……不過僅限于發病的時候,她正常的時候會假裝听不到的。”
听她話里的意思……
聞輕低聲問︰“你最開始,是什麼時候到這里來的?”
“十七歲,在這里住了一個月。”方知意狐疑,“為什麼要問這個,同情我……”
話音未落,對面的人就撲了過來,結結實實被抱了個滿懷。
她眉頭直跳,手腳並用踢打︰“你是有皮膚饑渴癥嗎?!”
拍打聲听得方知意都覺得肉痛,聞輕還是沒有退開,弓著背,臉不停地在自己的頸間蹭來蹭去。
那一片□□的皮膚都被他的呼吸打得滾燙。
“有點難過,就讓我抱一會兒吧。”
听著他的小鼻音,方知意心累︰“你撒什麼嬌啊……”
她自己都沒什麼感覺。
算了,反正也被蹭了這麼多次了,他也不會真的做出什麼事情,就當被狗黏著吧。
方知意拍拍他的背順毛︰“好了好了,好歹是個一米九的大塊頭,真沒想心腸這麼軟……”
耳邊的聲音再度響起,低沉,充滿磁性。
“知意,嫁給我吧。”
“……”
方知意面無表情地把手伸進他的衣服里,兩根手指在他緊致的肌肉上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回旋。
“那你就先去死一死吧!”
腦回路這種東西,不同的個體之間本來就很難相互理解。
方知意慵懶地縮在沙發里,抱著抱枕沐浴陽光。
護工阿姨把醫藥箱交到聞輕手上,聲音都比平常溫柔很多︰“小伙子哪里受傷了,要不要我給你看一下,我也是幫忙處理過很多傷口的。”
聞輕婉言拒絕︰“謝謝您,但是不麻煩了。”
“哎呀其實不用不好意思的……”護工阿姨揣著一顆少女心,捶了他兩下,“阿姨什麼都見過~”
方知意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輕咳提醒她注意形象。
護工立刻收起稍顯痴漢的笑容,轉向方知意︰“難得出太陽,方xi o ji 把棉被抱出去曬一下吧,房間也要打掃一下哦。”
“知道了。”
“那我先告辭了。”
護工阿姨離開前還不忘朝聞輕拋個媚眼,後者只能抬手揮了揮,等她走後打開醫藥箱,找出一瓶止痛化瘀的噴霧。
卷起衣服,腰間除了發青的掐痕,還有兩處痕跡較淺的淤青。
方知意瞥了一眼自己的戰績,站起來把鋪在床上的棉被折好,抱著就出門了。
頂樓有一小片空地,立著幾根橫桿,上面已經掛了兩條雪白的被子,還有兩個枕套。
方知意踮著腳把棉被甩上去,然後鋪平,習慣性地用手拍了拍。
她沒有立刻下樓,而是趴在了欄桿上,眺望遠處的海平面。
因為把過剩的精力和情緒都發泄到聞輕身上了,心里順暢了很多,腦子里也不再嗡嗡作響了。
可以稍微感受一下環境帶來的治愈感了。
不需要到治療室去的時候,在這里的時光偶爾還是可以很愜意的。
彈彈琴,曬曬太陽,做一些不費力的家務,也可以像這樣看海……
可惜太浪費時間了,明明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
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煩躁感再度滋生,她的手指緊緊扣住了欄桿,骨節泛白。
在這里做這些事情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
沒有任何意義。
好煩好煩好煩……
“我以為你要跳下去了。”
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淡淡的藥味飄了過來。
甩開他的手,方知意挺直腰背,語氣不屑︰“誰會做這種傻事。”
“一直到過年,你都會待在這里嗎?”
真聒噪。
方知意不耐煩地揮揮手︰“是啊,跟你有什麼關系嗎?”
“那就是說這一段時間都不需要拍戲了對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那麼……”聞輕笑道,“帶你去吃川菜,怎麼樣?難得有不怕長痘的機會呢。”
氣氛驟變,似乎一下子就歡快起來了。
方知意喉嚨一緊,反射性地咽了咽口水︰“我下午一點有治療……”
“晚上去?我五點來接你,怎麼樣?”
方知意掙扎了一會兒,別過臉轉身往樓下走︰“……不要忘記帶變裝的東西過來。”
聞輕失笑,剛剛她的眼楮里,都要樂開花了啊。
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