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延筠回家時引起的激動和混亂可想而知。開門的是張媽,第一眼她沒有認出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穿一件皺巴巴的呢子大衣的男人是誰,愣了片刻之後,她雙手一拍巴掌,脫口而出︰“哦彌陀佛,老爺您總算回家了!”,一時之間,她也忘了規矩,轉身往屋里跑回去,一邊跑,一邊沖樓上喊著︰“太太,太太,老爺回家了”,幾秒種之後,只听見樓梯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譚太太一邊往身上套一件罩衫,一邊蹬蹬地往樓下跑,情急之下,那罩衫卻怎麼也套不上。正在打掃房間的年輕女僕,手里拿著雞毛撢子,站著發愣,想說點什麼,又知道自己不應該插話。張媽看見譚太太這幅模樣,想上前去幫她把罩衫套上,卻被譚太太用手推開了,譚太太氣喘噓噓地說︰“先別管我了,還不快給老爺沏壺茶去”。
待譚太太把自己搞定,拿眼楮四處打量,發現譚延筠已經自個兒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正沖著茶幾上放著的一杯蓋碗茶發愣。她輕輕走在譚延筠旁邊,緊挨著他坐下,看著他亂蓬蓬、油膩膩的頭發,抬起手想去撫摸,猶豫片刻,又放下了,她這一輩的人,還沒有學會表達自己的感情。“老爺”,譚太太的聲音有些哽咽,譚延筠沒有回過頭來看她,只是用右手輕輕在她的膝蓋上拍了拍,語調里帶著無盡的疲憊︰“我沒事”。譚太太低頭看了一眼,不由大聲叫了一聲,譚延筠渾身一震,哆嗦了一下,譚太太馬上掏出手絹堵住了自己的嘴,看著譚延筠手腕處深深的勒痕,眼淚涌出了眼眶。譚延筠閉上眼楮,把頭靠在了沙發背上。譚太太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楮,然後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急切地問譚延筠︰“你想吃點什麼嗎?我馬上讓張媽做”,譚延筠擺擺手︰“給我放上熱水吧,我想洗個澡,然後睡上一覺”。
譚元忻回家的時候,是譚太太自己來開的門,迫不及待地把他父親回家的消息告訴了他。譚元忻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他一把摟著母親的肩膀,“娘,我說不要擔心嘛,父親這不是回家了嘛。您這幾天急壞了,這下放下心來了,好好休息吧”,譚太太憐惜地摸摸譚元忻的頭發,“我倒沒什麼,你才是急壞了,累壞了”。譚元忻馬上要去見父親,被譚太太拉住了︰“你父親還在睡覺,不要打擾他了”。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譚元忻才見到父親。在這之前,譚太太一直忙里忙外地張羅這頓晚飯,比往常請客的時候還忙,她把譚延筠愛吃的菜都列出來,叫來張媽商量,一會兒就听見張媽此起彼伏的低低的抗議聲︰“我的好太太啊,這時節,去哪兒買這些原料呀”,“太太呀,這道菜要花多少時間,你是曉得的呀,你要全家人都餓著肚子等到半夜呀,我可挨不起老爺的罵”,好歹主僕二人把菜單定了下來,張媽叫上幫廚的女佣,風風火火去準備晚飯了。可是到了全家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譚太太卻有點失望。譚延筠的胃口自然是不錯的,吃了不少,可明顯心不在焉,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吃的是什麼,既不像平時那樣對飯菜的口味、火候點評一番,甚至在譚太太關切地詢問他的時候,他也跟沒听見一樣,茫然地看著譚太太。
譚元忻擔憂地看著父親,而父親的眼楮,卻一直回避著兒子的目光,並不朝他看去。實際上,譚延筠的目光哪里也不看,一直在屋里各處游離,像春天時漂浮在空氣中的無處停留的柳絮,譚太太只當是譚延筠被嚇怕了,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很體貼地沒有再多說話。而譚元忻的腦子里,卻在想著阿秋哥所說的。阿秋哥告訴他父親確實是被r b n人綁架了,而且,雖然阿秋哥不肯細說,但顯然他很清楚是什麼樣的r b n人綁架了父親,不久前他很肯定地告訴譚元忻,父親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譚元忻對于阿秋哥出手相助救出父親自然是感激不盡,不料阿秋哥卻說︰“不用謝我。還輪不到我來出手救他,r b n人就已經決定要放他了”。譚元忻覺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過于敏感,阿秋哥的這句話里,好像帶著一點點嘲諷的口吻。正是這一點隱隱的嘲諷的口氣,像一根針扎在他的心上,讓他在父親獲釋而感到的喜悅中,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懷疑和尖銳的刺痛。
晚飯後,譚延筠沒有多話,仍舊去了自己的書房。遲疑好久,譚元忻還是去敲響了書房的門。敲了好一陣,書房里一直沒有聲音,譚元忻正猶豫著是不是要直接推門就進去,屋里終于響起了譚延筠疲憊的聲音︰“進來吧”。書房里沒有開燈,壁爐的火熊熊地燃燒著,譚延筠坐在壁爐前的沙發里,腿上放著一本線裝的《陶庵夢憶》,並沒有打開。譚延筠沒有回頭,只是問了一句︰“忻兒,什麼事?”,譚元忻站在父親身後,半天沒有說話,譚延筠扭過身子,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又緩緩把目光移開了,壁爐里的木材 里啪啦地響著,更顯得這父子間的無言的尷尬。過了許久,譚延筠開口道︰“你沒有想到父親能活著回來吧?”,譚元忻沉默著,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問的問題停留在喉嚨間,作為兒子,他知道自己無權問這樣的問題,也不敢知道問題的d n。
r b n人在上海有一個大的陰謀”,譚延筠接著往下說︰“而我踫巧撞上了這個陰謀,其實我也只是知道一點皮毛而已,但r b n人已經很緊張了。可笑的是,我們自己的人忙著對付自己的人,對這個陰謀倒不怎麼緊張”。譚延筠停頓了一會兒,眼楮仍然盯著壁爐里的火焰︰“我知道你很聰明,也無所畏懼,這些事,我不告訴你,你恐怕自己會去偷偷打听”,他轉過頭,第一次看著兒子的眼楮︰“我告訴你這些,是讓你不要打听這件事,也不要管這件事。亂世終歸是亂世,該來的總是會來,個人無能為力,而我想做的,是保全這個家,保全你和你娘”,然後他像終于下定了決心似地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和你娘都跟著我上南京去,離開上海,r b n人的手總不至于伸到南京去”,听見這話,譚元忻不禁目瞪口呆,譚延筠又接著加了一句︰“這件事,一定要悄悄地,千萬不要走漏風聲”。
譚延筠在臥室里關sh ng m n,私下把這消息告訴譚太太的時候,多年來好脾氣的譚太太卻有點忍不住了︰“老爺,這一走,上海的這些物業、家私的,怎麼辦?交給下人盯著,有可靠的人嗎?到時候,連蒙帶騙,又揩掉多少油?你當還是以前哪,家大業大,不在乎這些。”,譚延筠不耐煩地說︰“你這真是婦人之見,就知道這點蠅頭小利。是這些身外之物重要,還是全家人的性命安全重要?你以為我這次活著出來容易嗎,還想再來一遭嗎?”,听見這話,譚太太不說話了,眼眶里又涌出了眼淚,她那手絹輕輕擦掉臉上的淚水,低低地說︰“反正,我不會和那個女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要麼你打發她出門,要麼我寧可回北京的老屋去”,譚延筠無奈地跺了跺腳︰“唉,都這時候了,你還糾纏這些,北京眼看就快落入r b n人手中了,還不如上海安全呢”,譚太太有點賭氣地說︰“那你自己回你的南京,我們娘倆的安全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