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貝當路上的郵政支局是坐落在十字路口拐彎處的一棟三角形狀的兩層洋樓，郵局的大門寬敞而富麗堂皇，從側面的一條小弄堂可以進到郵局的h u m n，h u m n卻是整潔而樸素，郵局二樓有幾個房間是郵局職員的單身宿舍，郵局職員進出都走h u m n，h u m n左邊的一面牆上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幾十來個信箱，每個信箱的小鐵門被漆成了灰黑色，上面用白字標著信箱號碼。租用信箱的人可以隨時到這里來取自己的郵件，而絲毫不引人注意。什麼奇怪的時刻來取郵件的人都有，像神出鬼沒的幽靈，進進出出的職員對此全然不以為意，不會多看一眼，一來是出于職業習慣對客人的**要表示出毫無興趣的樣子，二來是因為確實見慣不怪了。
顧覓秋避免在古怪的時刻去查看自己的信箱，他也很少白天去，多半是在天剛剛黑，路燈還沒有亮的時候。今天也不例外，天剛擦黑，下著小雨，他撐著雨傘，戴著黑呢帽，大衣的衣領豎著，只有一雙眼楮露在外面，泛著隱隱的光，卻看不真切，恰如這冬夜細雨中沉默的街。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幾步走到信箱跟前，掏出鑰匙打開了一個信箱，他掃了一眼，信箱里有兩封信和一張紙條，他一只手把信和紙條放進大衣的口袋里，順手關上了信箱門，然後迅速離開了。剛巧有一輛電車開過來，正徐徐停靠貝當路上的電車站，顧覓秋緊跑幾步，跳上了電車。
誰也想不到，神出鬼沒的顧覓秋使用的通訊方式再尋常不過。他不用電台，也沒有di n hu 。他和李立銘之間的通信，除了頂機密的會使用密碼，其他的不過是稍微簡潔隱蔽一點而已，因為他不耐煩總是得翻看密碼本。當然，李立銘那邊的聯絡di n hu 他是有的，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會打，而他沒有di n hu ，李立銘拿他沒有奈何。他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跟這混亂而復雜的世界的聯系，不過是口袋里的這把小小的鑰匙，除非他願意，沒有人能找到他。
顧覓秋下了電車，雨已經停了，他沒有直接回到聖母院路的住處，而是拐到了一個小飯鋪里。這個小飯鋪他來過不止一次，但他沉默冷淡的神情成功地打消了店里的老板和伙計想和他搭腔的念頭，讓他們的交情繼續維持在陌生人的水平。他點了一份客飯，在等著上菜的間歇，就著昏暗的燈光，把口袋里的紙條掏了出來。他認出紙條是戲班經理的字跡，戲班經理和顧覓秋的舅舅交情匪淺，顧覓秋能夠進到戲班里唱戲，固然是靠著這層交情，但能讓混跡江湖多年、見多識廣的戲班經理接受顧覓秋的隱名埋姓、神出鬼沒而守口如瓶，卻又不全是靠這份交情。在他願意展現慷慨、體貼和迷人性格的時候，顧覓秋可以很容易地讓人信任他、樂意為他效勞，何況在這魔力之外，他還可以漫不經心地讓人知道他擁有足以讓任何敵人膽顫心驚的致命的殺傷力。
這張紙條告訴了他譚元忻留下的口信，他有點不耐煩地把紙條揉成一團，塞回了大衣口袋里。他能猜到譚元忻找他是什麼事，譚延筠到底是不是南京政府另外安插在上海的特務，他還沒功夫也沒興趣去詳細打探，但是譚延筠那招搖的包打听手段，招來什麼麻煩，也一點不意外。如果是李立銘那邊動手，倒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無非是搞點破壞、竊取點情報之類，不會有性命之憂，但如果僅僅是這樣，譚元忻是絕不會來找他的。如果是落到r b n人手里，那就非常不妙了，r b n人心狠手辣，譚延筠那種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如何經受得住？心煩之余，他感到一絲憤怒，這些人如果沒有保護自己的本事，何必來瞎湊危險的熱鬧。
吃完飯，他照例多留了幾文錢在飯桌上，作為小費，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伙計看他陰沉著臉，連道謝的話都沒敢說出口。顧覓秋知道最明智的辦法是直接回家，把那張紙條燒掉，就當沒有收到口信。譚延筠既然要趟這趟渾水，那自當承受一切可能的結果，怨不得別人。何況，他和顧覓秋有什麼關系，能指望顧覓秋去搭救他？雖然心里這樣說，但他的腳步並沒有朝著聖母院路興陽里的方向走去，他停在路邊，就著昏暗的路燈，掏出香煙匣子和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他想起那天在大世界槍響後譚元忻翻身跳上舞台企圖救他的情形，還有在衣帽間昏黃的燈光下譚元忻信任的目光，他餃著香煙的嘴咧出了一絲苦笑，師父一向對江湖義氣深惡痛絕，甚至也不承認他這個徒弟，但有誰知道牽動著他們師徒之間、師兄弟之間的這份情感是什麼？久已遺忘的家和親情的味道所殘留的一點點余香？他取下嘴角的煙頭，狠狠地摁在旁邊梧桐樹的樹干上，仿佛要把心頭那一點柔軟的東西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