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飯店內的黑貓舞廳,在百樂門舞廳出現之前,一直是上海灘最時髦的舞廳。時間接近午夜,冬夜的上海已經是非常的冷,路上偶爾有幾個縮頭縮腦的行人,冷風裹挾在濕氣里,直接滲入肌膚,身上的寒衣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連心窩都是涼的。門窗緊閉的歌舞廳里卻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空氣憋悶、潮熱得像暴雨來臨之前的夏夜,各種顏色的**在舞池里翻動,像下雨之前的魚塘里紛紛露出頭透氣的魚。中國舞女穿著無袖的旗袍,鼻尖仍然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不跳舞的時候,她們喜歡兩三個聚在一起聊天,燙著大刨花的頭湊在一處,竊竊私語,非常知心親密的樣子,誰也想不到為了搶客人,她們可以在更衣間里打得頭破血流,白俄舞女穿著華麗的裙擺大大的舞衣,身上散放著濃濃的香水味,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下,沒有人去細究衣服的質地和做工,她們一般都是單獨行動,不愛跟別的舞女搭訕,如果中國客人出手大方的話,她們也會和中國客人跳舞,神情矜持,仿佛屈尊駕臨的公主。偶爾也有美國來的舞女,她們無一例外都自稱來自美國南方,一派天真活潑的作態,她們是奇貨可居,從不肯和中國客人跳舞,無論出多高的價錢。
顧覓秋在舞池旁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從深藍色西裝的口袋里掏出香煙匣子和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後他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回過頭轉向自己傍邊坐著的一個穿紫色無袖旗袍的年輕女子,把銀色的香煙匣舉動到她跟前,年輕女子盯著香煙匣看了片刻,然後伸手取了一只香煙,不等顧覓秋縮回去的手再掏出打火機,她直接餃著煙湊到顧覓秋嘴邊,在燃著的煙頭上接了個火。這個親昵的動作,讓顧覓秋不由自主地把頭往後退了退,年輕的舞女看著他無聲地笑了。她心情很好,這個年輕英俊的客人舞技高超,陪他跳舞本身就是一種享受,還能賺小費,怪不得其他的姐妹們都用嫉妒的眼神看著她。得意之余,她的話份外的多,一邊微微喘著氣,手里拿著白手絹扇著風,一邊把目光所及的她認識的舞女和客人的八卦消息 里啪啦抖給顧覓秋听。
顧覓秋心不在焉地听著,心里暗暗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女人是個話匣子。他裝著無意的樣子,指了一下舞池對面靠著吧台站立的年輕人,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立領西裝,中等個頭,身材瘦削,“那個黑衣的客人看起來有點奇怪,你認識他嗎?”,舞女順著顧覓秋所指看過去,不屑地搖搖頭說︰“她呀,不稀罕認識,不男不女的,妖怪。有時候,就這個樣子,打扮得跟個男的一樣,還帶一個女的來,喏,就旁邊那個穿旗袍的,有時候嘛,又穿一身女裝,跟一r b n男人來這里。搞來搞去,真不知道她是來照顧我們的生意還是來搶我們的生意的!”,顧覓秋微微一笑,這個舞女的是非觀念倒是很簡單明了,一點也不復雜。剛巧,那邊的黑衣人轉過身往顧覓秋這邊看了過來,仿佛她長著順風耳,剛才的話全都听見了。舞女的話頭已經轉到另外一個剛從眼前經過的客人身上,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而顧覓秋正微揚著頭,似乎在欣賞自己吐出的煙圈。
舞廳打烊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門外等著做生意的黃包車夫,本來蜷縮著身子在原地跳來跳去地取暖,听見響動,立馬躬身拉起車子,涌了上去,舞廳里出來的人多半沒有心情認真地討價還價,很快地,似乎一切談妥,各自落座,放下棉簾,車夫們拉著車往各個方向跑去,一瞬間,跑得一輛車也不剩。其中的一輛車一直跑到了虹口的田代屋旅社門前才停下。這段路著實不近,車夫跑得呼哧帶喘,頭冒熱氣,後來一截子路幾乎是走的,客人因此很不滿意,嚷嚷著要扣車錢,客人講一口京片子,不時罵出幾句粗話,車夫什麼人沒見過,踫到這麼一位倒有點怯了,明明穿著男裝,說話卻是女人的聲音,模樣蠻白淨蠻秀氣的,像是大家出身,卻又滿口髒話,而且還是北京話,車夫听得不甚明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敬。最後,車夫只好自認倒霉,揣著被克扣過的車錢,罵罵咧咧地走了。
田代屋是一間日式旅社,原是前清同治年間r b n商人在上海開的一間商鋪,隨著上海的繁榮,r b n僑民大量涌入,後來變成了一家專門接待r b n客人的日式旅館。一進旅館門,就有恭謙的f w 員一邊鞠躬,一邊遞上拖鞋,旅館里有泡澡的湯池,不時有穿著日式浴袍的客人在旅店的連廊里慢悠悠地晃過,讓人不禁產生錯覺,以為是在大阪或京都的旅社里,而不是千里之外的上海。剛剛進來的這位客人,不是別人,正是前清和碩肅親王-善耆的女兒,顯,漢名金璧輝,自小在r b n長大,r b n名字叫川島芳子。川島芳子在這里已經住了一些時間了,f w 員看見她時態度格外恭謙,川島芳子按r b n人的規矩,鞠躬還了禮,換上拖鞋,接過f w 員雙手捧上的房間鑰匙,踢踢踏踏地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川島芳子當時二十五歲左右,正是一個女人韶華盛容的年齡。她並不算多麼出色的美人,但身材挺拔,白皙的皮膚,愛新覺羅家族的瘦長臉,彎彎的眉毛,又長又大的眼楮稍微有點斜視,還有那種懶洋洋、不以為然的氣質,有一種奇異而頹廢的吸引力,仿佛鴉片的香味,有一絲細膩的惡心,又讓人欲罷不能。
川島芳子的本意是要住國際飯店的,但田中隆吉,r b n陸軍駐上海情報處的負責人不同意,說是太招搖了,不安全,而且也不方便在r b n社區的僑民中展開hu d ng,最後把她安排在了這間日式旅舍。得承認,他說的有點道理,但主要的還不是想省錢,不知道省下的經費是不是進了他自己的腰包呢,川島芳子心里恨恨地想。從川島芳子,或者說顯,記事起,世襲鐵帽親王府的榮華富貴已經是過去式,父親福晉、側妃一堆,子女眾多,兄長們都是養尊處優,不事生產,也恥于經營的貴公子,靠坐吃山空的財富維持一大家子的排場和體面自然不易,再加上管事、經紀的種種欺詐、盤剝,財富縮水的速度額外的快,王府上下總是隱隱籠罩著一種焦慮而窒息的空氣,似乎每個大人心里都擱著那麼一個想問而不敢問、想忘而忘不掉的問題︰山窮水盡的那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而且父親是鐵桿的宗族黨,一心想要復國,不惜托蔭于r b n人,甚至她自己也被當作禮物一樣送給了r b n人做養女,異國他鄉寄人籬下,縱然有著格格身份的光環頂在頭上,其中的淒涼和屈辱有誰知道?她只是父親為了復國而同r b n人做的交易,是r b n人預備布局中國的一枚小閑棋子。但是除此之外,她的生命還能有什麼別的意義嗎?一個可憐的破落貴族家的女兒?她仿佛想像到黃昏的下午,她從北京的北新橋南船板胡同走過,立在路口的大柳樹下的幾個大媽在她背後竊竊私語︰“那,那就是以前肅親王府的格格,胡同緊頭里就是她家以前的王府,早賣啦,都敗光了。”相比之下,她寧願去完成命運強加于她身上的這份使命,而她唯一能向自己的宿命表達的一點點不滿和反抗,不過是這不男不女的打扮,一點點鋪張的享受而已,她想起來田中隆吉、土肥原還有她養父遲遲疑疑的不滿的表情,哼,這幫自私狹隘的男人,他們假裝忘了她是大清帝國肅親王府的格格,什麼樣的排場對她來說也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