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臨歸
春天的雨雖然沒有夏天那樣變化莫測,但有時也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比如今天,上午還有陽光,我也還在外面的石桌上與人下棋曬太陽,下午三點,卻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
獨自呆在二叔的小書房中,翻閱著些許書籍,甚感無聊。二叔與父母在樓下閑聊,據說是準備給祖父籌備“五七”。父親早就給我說過,在祖父“五七”之後,我們就回家。現在距回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忽然有些不想回家了。家鄉畢竟是我出生的地方,它的確讓人難以舍棄。
在這幾十天里,我獨自一人登山淌水,差不多把家鄉的有限的土地都走了一遍。當然,還有一些十分難去的地方,就沒有去啦。那一天,還在一片小樹林的外面,看到了三只兔子,一只大兔子,灰白色的,帶著兩只小兔子,看見我就跑掉了。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對那片小樹林就有了好感,認定了它是兔子的家。然而以後又去過小樹林幾次,卻始終沒再見到過兔子。
翻書的聲音,把二嬸引上樓來了,她見是我,笑著道︰“幾本新書都讓你哥給鎖起來啦,他又不在家,找不出來。”
的確,二叔的兒子,我的哥哥,外出工作,已經快五年沒有回家了。不過,祖父的去世,他是知道的,也打di n hu 問過了,實在回不來,也就算了。二叔的女兒,比我小幾歲,她念高中呢,忙碌異常,更無法脫身回來。
我笑對二嬸道︰“哥他幾時才會回來呢?我們都十多年未見面了。”
二嬸便十分高興地和我談起了我哥︰他大學畢業後,在xx公司上班。一年前自己開了家紡織公司,結了婚,還沒有兒女……
我不由自主地想︰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仿佛才幾年沒見,不料已成家立業了。
二嬸和我講了一會兒,便下樓去了,讓我獨自翻看書本。
不經意間,我看到了一本相集,很舊的。翻開看時,里面的相片也大多發黃了。zh o pi n左側備忘錄有字,十分工整,至今仍清晰可辨。
看了幾張zh o pi n,發現全是二叔一家子的,翻到後面,便看到了我小時候的zh o pi n,以及許多親友的zh o pi n,zh o pi n的左側,清楚地記著何時何地何人相片。我細看自己小時候的相片︰一個不足一米的小子,滿臉污泥,手里卻捏著一塊巧克力夾心餅干,又是一臉的笑容,只是頭發卻沒有,想是給剃掉了吧。我于是笑了,自己對自己說道︰“你小子也真不怕髒,也夠丑的。”
說完了又想︰哪個小孩子不這樣呢?于是開懷大笑,放下相集,隨手抽出一本白皮書來。白皮書並無書名里面的字也是手寫體,仿佛什麼人抄錄的,字跡倒也工整,只是有些像初學寫字的人所寫。看了一兩頁,便呆住了︰以前從未見過這種近乎自傳又非自傳,而有些像chu n q 的文章。于是細讀,才發現原來是堂兄的日記,不由得失笑,忙放下,不敢再讀。
這個時候,父親在下面叫我了。我忙下樓,見父親和二叔正和一位老者說話。我叫了父親一聲,父親便高興地給我介紹︰“這位是我的老師。”又對老者道︰“這是我的兒子,已經二十一歲了。”
我于是上前見禮,叫聲“老師”,也不知是否恰當。不過那老者也沒說什麼,依舊很高興地和二叔、父親交談。我坐在一邊,豎起雙耳,聆听他們的談話。他們偶爾也談到我,但不過一兩句,然後就談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實在坐不住,便悄悄退出來,道院子里去看雨。然而雨已經停了,只在水泥地和花壇上留下一些痕跡。那雨水染處的痕跡,還真像一些圖案,只沒有什麼規則。花壇中的花木,剛剛發芽,給這如油的雨水一洗一潤,顯得更加嬌嫩可愛了。花壇外不遠處的一株紅花滿枝的桃樹,可就有些吃虧了,無數的花瓣為雨而飄落。卻又讓地面有了一層花色的地毯。倘使花瓣再多一些,地毯必定變作大紅色,更是惹人注目。不過這樣,小草的嫩綠與泥土的黃與黑,便再難見到了。
忽又想起兒時的伙伴了,十來個,幾乎都是四五歲的,最大的一個,也不過七歲,上小學二年級。因為就他讀書最多,所以常寫些字來我我們小點兒的認,結果當然認不出來,讓他譏笑或是贏得了用以打賭的幾塊水果糖。
兒時的伙伴並不在家鄉。他們都在我現在的家那里。而我自己的家鄉,我只呆過不到三年吧,記不太清楚了,听父母提起過這個數字罷了。
兒時,在這里肯定也有伙伴的,只不過當時我太小,沒有記住他們。或許,他們還記得曾經有一個很髒很丑的小男孩兒,與他們玩過。但這個小男孩兒是誰呢?他現在在哪兒呢?還那麼又髒又丑嗎?不知道。搖頭了,再說一句,必定還是不知道。
有一次,在新家的附近,有一大塊桃林的地方,我們幾個伙伴偷偷商量了許久,才派我為先鋒,溜進桃園中去摘了十多個剛剛指頭大的青桃兒出來,給大伙兒一人分了一個。結果呢,桃兒吃不了,卻讓父親領著去見桃園的主人。從此,我再也沒有進過那片桃園,直到現在。
“喂,你在做什麼?”一個稚氣的聲音在我的耳邊想起,嚇了我一跳。
“啊,沒做什麼。”我回頭,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手中拿著一根一米來長的竹棒,歪著頭看著我。
小男孩指指我站的地方,道︰“這里面又瓜子兒,不能踩。”
我奇怪,水泥地下面怎麼會有瓜子兒呢?但我還是連忙站到一邊,問他︰“你種的瓜子兒嗎?”
他笑了,大聲道︰“你是個大傻瓜,水泥地下面怎麼種瓜子兒?”
我愣了愣,問他︰“那你剛才為什麼說下面又瓜子兒?”
他狡猾地笑笑,道︰“因為我和我的伙伴打賭,要騙一百個人。”他頓了一下,又道︰“你是第九十九個,還差一個,我就可以得到一大包糖果。”
我怔了怔,忍不住對他道︰“好孩子不應該騙人的,騙人就是撒謊,撒謊的孩子會被人看不起的。”
他不在意地道︰“我再騙一個人,得到了糖果,就不在騙人了。”說完這話,他十分歡快地跑遠了。
我怔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他不也是又髒又丑的嗎?我小時候是否也是這樣的呢?為了吃糖而去騙人。
母親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的身旁,她輕輕嘆一口氣,道︰“這孩子,只怕長大了又專騙人……唉,做大人的……怎不管管呢?”
我心里忽然十分高興了,暗想︰我小時候犯了錯,我父母一定讓我改過來了的。于是我高興,認為我小時雖然也髒也丑,但卻一定不是個壞孩子。至少絕不騙人,即使騙過一次,也絕對早改過了。
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道︰“你小的時候,有一次也騙人,我和你爸就給你講《狼來了》這個小故事,你也就懂得了不可以騙人的道理。其實呢,教育人就是這麼簡單。”
我于是更高興了,但也不敢笑出聲來,因為我畢竟也是騙過人的,雖然只有一次。我又想找到剛才那個騙人的小男孩兒,給他講講《狼來了》。只可惜不知道那個小孩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只好罷了。
母親道︰“這孩子不知道是誰家的?”
我搖搖頭,道︰“也許就是附近那戶人家的少爺吧。”
母親搖搖頭,道︰“不對,我熟悉這里的人家,並沒有這樣一個小孩子。”
我便不說話了,心里卻又高興起來︰這兒的人,包括小孩兒,都不差的,不會像別處的人一樣喜歡說謊。
于是,我對于家鄉這一塊地方,十分喜歡啦,生恐它有什麼不盡人意的地方。幸好它的一切都還算如人意的。
二叔也從屋里出來,略帶惋惜地對我道︰“李大德的父親昨晚去世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忙問道︰“怎麼回事?”
二叔驚奇地道︰“你認識他嗎?哦,他父親病了許多年了,昨晚舊病復發,搶救無效,去世了。”
我略略有些傷感地道︰“每個人總會老的,人老了,總是多病,而後,便辭世遠行了。”
二叔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才二十來歲,想那麼遠干嘛?”
我也覺得大可不必想這麼遠,于是問道︰“那麼我是否可以去看一看呢?”
二叔怔了怔,道︰“過一會兒我們都得過去一趟。你祖父去世,他們過來幫了大忙,這個情可不能不還。”
我于是去換了衣服,又去借了三叔的車,獨自一人先去看看。
因為路途不遠,我很快就到了李大德家。他家已聚了不少人,大概都是親友吧。我下車走近屋去,因為面生,許多人便抬頭來盯著我。我感覺有些臉紅,但又坦然,心道︰“反正我是這里出生的人,來幫幫忙,總是不錯的。”
李大德戴了重孝,見我進屋,伸手拉我上二樓。我心知不妥,但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好任由他拉我上二樓。二樓走廊中,他突然停下腳步,對我道︰“丫頭十分傷心,哭了多時,飯也不肯吃,你幫我勸勸她,你們年輕人在一起,話容易說些。”
我知道沒辦法推辭,便道︰“我試試看吧,可不敢保證什麼。”
他沉重地道︰“世輝最早也的今天晚上才能回來,等不住他了。”
我知道家鄉的葬禮,必須得有一兩名後輩男兒,捧骨灰盒及另外一些象征性的東西,比如紙做的房子、q ch 之類。不過現在的人們觀念都已改變了,除了骨灰盒外,別的是可有可無的。
“如果他回不來,只得讓丫頭代替他了,下午兩點,就得……唉。”
“代替?”我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又嘆了口氣,眼角便濕了,指指走廊盡頭的那一個房間,低聲道︰“她在里面,你去勸勸她吧。”
我于是走過去,輕輕地敲敲門。門里面傳來她的聲音︰“我什麼都不想吃。”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我忙待解釋,轉念又一想,便輕輕推開了房門,小心地走了進去。她伏在一張寫字台上,還在不停地抽泣著。
我便對她道︰“別傷心啦……”
她似乎沒想到是我,吃驚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分明已看到了她滿臉的淚水,紅腫的雙眼。她似乎有些羞澀,低低地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努力作出笑容,對她道︰“剛到。一听到消息就趕過來啦。”
她的淚水又流了出來,仿佛斷線的珍珠︰“祖父……他對我很好,真的……他……我……”
眼見得她又哭的說不出話來,我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要抬手給她擦眼淚。她卻自己又伏到寫字台上去了。我便站到她身邊,十分小心地道︰“別哭了,別哭了,一切都已過去了……”
她哭了一會兒,自己收了淚,突然站起來,盯著我的雙目,道︰“你祖父去世後,你哭了嗎?”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責備與氣憤。
我的心突然收緊,眼楮中似乎突然多了點什麼。我強自忍住,勉強笑道︰“都過去很久了,還提它做什麼?”
她冷笑道︰“你真是沒良心,你和他們……”
我知道眼前的這位十分美麗的女孩子已對我有了極深的成見,于是緊閉著嘴,任由她說下去。她卻又突然不說了,只呆呆地盯著我的雙目。我不由自主地轉頭他顧,臉上卻有了一種滑滑東西在流動。
她似乎呆了,許久才道︰“我……我……”
我回過頭來,正要看她,卻見她手中捏著一些紙巾,正要遞給我的樣子。我于是笑了,苦苦的一笑︰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在一個僅僅見過一次面的女孩子面前?
她也笑了︰“這麼大的男……男子漢,還哭。”
我知道她不會再哭了,于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低聲道︰“吃點東西吧?”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我急忙去廚房端了一碗飯兩碟菜肴,她便慢慢地吃了一些,但卻只吃了很少很少一點兒。我勸她再吃一些,她便生氣了,道︰“我不想吃了。”
我不敢強求,收了碗碟,送回廚房。李大德听我略略一說後,大悲之中又有了一絲歡喜,然而臉色卻已更痛苦了。
二叔、三叔急急忙忙趕到後,悄悄告訴我︰父親接到di n hu ,讓我趕快回去。父親讓二叔和三叔轉告我,讓我趕快回二叔家,準備回家。我怔了半天,方緩過神來。急忙上樓,正遇上李大德和李艷艷從樓上下來。我攔住他們,半晌才想好語言︰“真是不巧,我得趕回家去,家里有事。”
李大德怔了怔,沒有來得及說話,李艷艷已恨恨地道︰“你要走,又沒有人攔你,何必找借口?”
我怔了半晌,感覺實在沒話說,正自不安時,已听二叔接道︰“他們家鄰居來di n hu ,說有急事,並非是他找借口。”
李艷艷眼中閃過一絲絲冷笑,卻已不再說話了。
李大德道︰“竟然如此,就讓丫頭送你一程吧。”
我忙道︰“不用麻煩了,我爸媽可能馬上就來接我。”
李艷艷一言不發,當先邁步向外走去。我只好跟上她,一起來到李家外面的街道邊。她低垂著頭,忽而又抬頭看一眼很遠地方的山,卻始終沒有看過我一眼。
我感覺十分尷尬,便找話頭︰“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她幽幽地望了我一眼,道︰“你可以再等幾天嗎?我……過幾天就到學校,可以同路走一程。”
我很想答應她,但又不知道家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對她道︰“等我爸媽來了,我問他們一下。”
她咬咬嘴唇,輕聲道︰“下午兩點的時候,我要代替我哥給我祖父送行,得又一個……一個外姓人在一旁,可……我們這里的人大多姓李,而且,外姓的年輕人,也沒有誰在家……”
我了解家鄉的禮節,也理解她的苦衷,于是道︰“我和爸媽商量一下,等給你祖父送行了再走吧。”
她有些歡喜了,可過了一會兒,又流淚了︰“這次去學校,只有一個多月了,一篇論文寫完也就畢業了,真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
我無法安慰她,只有沉默。她似乎也沒有等我開口的打算,接著又道︰“我的一個堂姐,雖然也是大學畢業,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工作。”
我笑笑︰“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為將來考慮這多呢?”
她又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一絲不屑,而後又極溫柔了︰“你家在城里,當然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啦……”
我忙攔住她的話︰“我家也在鄉下,只不過那里的山不如這里的大罷了。”
她竟橫了我一眼,冷冷地道︰“你可以先听我說完嗎?”
我苦笑一下,只得點點頭,以示同意。她卻又不開口了,良久方道︰“你家的具體地址呢?可以告訴我嗎?”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筆和紙,寫好了給她。她十分仔細地看了一遍,竟而道︰“你沒有騙我吧?”
我慎重地對她道︰“放心吧,我保證不會騙你。”
她忽而輕笑一聲,道︰“我給我哥給騙怕了,凡事總是不敢十分相信,你可別怪我。我哥他……說一年回來一次的,可到現在還不回來……”
我正要說什麼,忽听有人叫我,抬頭一看,見母親已經乘車來了,母親十分焦急地對我道︰“你的老師來di n hu ,讓你盡快回校。你們學校有一個很重要的hu d ng,班主任指名要你參加的。”
我知道那是一個學術交流會,因為我平時喜歡涂涂抹抹,班主任便要我做一個演講或是報告,沒辦法推脫,只好答應了,卻沒想到因此次請假回家鄉給忘了。
“原來是這件事啊,那不要緊的。”我對母親道。
母親不明所以,依舊道︰“學校里的一位老教授,把你的那些文字批評的一文不值,還要見你一面呢。”
“啊?!”我心里大吃一驚,隨口道︰“我又不曾發表過任何文字作品,那位老教授怎麼會看到我的文字呢?”
母親道︰“我也奇怪,問你們學校校長,說是你平時寫的作文什麼的,老教授說你的作文什麼的都是小學生的玩意兒,一點兒文學價值都沒有。”
我笑笑,道︰“什麼時候見到他,倒真的要听听他的見解了。”
李艷艷忽插口道︰“這位是伯母嗎?”
我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為她介紹呢,忙自介紹一番。不料母親听了,笑道︰“我早知道李家千金了,只不過平時比較忙綠,沒怎麼接觸過罷了。”
李艷艷道︰“伯母好,他可不可以明天早上再走?”
我生怕母親沒有听明白李艷艷的意思,便小聲給母親解釋了一遍。母親听了,竟而同意了。她便又回去,找父親商量去了。
李艷艷便有些高興了,滿是淚痕的臉上有了一絲絲淡淡的笑容。
下午很快過去了,一切完成。晚上向她告別,她也沒說什麼,只是問我什麼時候再回家鄉,又給了我她di n hu 號碼,讓我給她打di n hu 。我一一應了,便回二叔家……
次日清晨,辭別父母和親友,我便獨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