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段清黎還從來沒為什麼事如此震驚過,此時心緒復雜到不可名狀,如有一桶冰水當頭澆下,整個人無比清醒。
女帝今日一語,只解釋了疑團的冰山一角,卻越發讓他們覺得那冰山雄偉入雲,想象不到背後究竟是什麼。
段清黎心知後面的謎團暫時還不會有答案,當務之急還是他的身子,剛才他氣急昏厥之後,她已急急揉按了他神門、迎香、檀中等穴,幫忙鎮靜安神。
然而這只是救急,並不完全濟事。關鍵在于,醒來之後,他能否冷靜下來?
他身處漩渦中心,亦是最震驚的人,加之年少氣盛,情緒波動劇烈,理所應當。而他的憤怒失望,她感同身受,心底哀涼。
說好的,待得此間事了,一起好好過一輩子呢?
一路上她都沒閑著,一直在給他把脈,異常擔心。
她怕他太過激動,以致體內看不見的地方出血。畢竟,他腦袋第二次受傷,離現在堪堪一個月而已。
她給他揉了一路的胸口,他胸中郁怒氣血阻滯,方才眼前一黑,真是差點被活活氣死。
車輦急行回到漱玉宮,軒轅夜臉色才稍稍好了一點,卻依然蒼白若紙。即便未醒,眉間褶皺依然深到無法撫平。
陌晚一直在漱玉宮守著,以免這里有什麼人進來。她此時見段清黎他們行色匆匆地回來,立刻跟了上去,驚憂地望著雙眼緊閉的軒轅夜,小心問道︰“主子他,怎麼了?”
雖然以往類似情景也曾有過,但今日大家表情明顯凝肅了不少,更罩著難以掩飾的憂思。
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然而若有大事,顏羽居然沒和他們一起回來?
段清黎腳下未停,急道︰“進來說。”
直到將軒轅夜安頓好,一路的壓抑氣氛此時才稍稍解凍。
段清黎卻目光未曾從他臉上移開,緊抿雙唇並不開口,心中且悲且怒,並未想好該如何應對這如此深重的危機。
之後必然是互不相讓,可眼下,他們拿什麼與女帝相抗?
段清朗見她不語,只好言簡意賅解釋道︰“女帝今日當著眾人的面說,軒轅夜是她的孩子,也是繼承之人。”
陌晚立時睜大雙眸,驚詫道︰“怎麼可能,主子的生母……”
誰能解釋一下,大夏的一名卑微宮女,和北境女帝到底有什麼關系?
中間一定有什麼事,隱藏至深!
這時距他們知道消息,已過去了近半個時辰,可直到現在,各人思緒仍未從震驚混亂中緩過來。
因為,想到一件事之後,又會立刻想起別的許多事來。
段清黎心底的無力感,此時越發深重。越細想,便越覺得女帝這個坑挖得太早,異常耐心地等待他們一步步走進去。
雖然女帝也是冒險,中間可能會出什麼岔子,未必真能如願;但最後,至少目前看來,勝利的是她,不是嗎?
段清黎忽然低了聲音,語氣里帶了冷意問道︰“他和顏羽,什麼時候認識的?”
段清朗默然喟嘆,輕輕搖了搖頭,無奈地揉著額角。唉,有些事越是怕,就越是會發生。
顏羽是女帝的人,現在肯定無疑了。既然知道了,那按照軒轅夜的性子,他的結局會如何,很難說。
有些東西,竭力避免之後,到底還是要破碎嗎?
安逸快樂久了,和平共處久了,便會忘記,這其實是個殘忍無情的世界。
陌晚平時言語不多,但並不笨,觀他們神態語氣,已知今日事和顏羽有關,卻是難以置信,語氣猶疑︰“顏公子……听命于女帝?”
難道他與主子相識,本就懷著目的?
段清朗只閉了眼輕嘆一聲,雖然事情和他沒什麼關系,可他心底同樣沉重。女帝只一句話,他最好的兩個朋友,轉眼便仇深似海了。
縱然身在江湖久矣,廟堂中的規矩,他卻還沒忘。不僅是背叛與否的事,關系更變成了君臣。
君與臣,一般而已,不可能成為朋友。
就算軒轅夜無意為君,可顏羽那樣的性格,一定甘于為臣……
陌晚見他們如此,低聲回憶道︰“屬下並不很清楚,我之前為風語做事,並不直接听從主子調遣……但望海樓,主子沒回京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段清黎微蹙起眉,重重嘆了一聲之後,滿心說不出來的辛酸滋味。顏羽是望海樓主人,而軒轅夜戰場歸來距今已快兩年了,也就是說……
女帝思謀,果然深遠,人選也十分正確。
就算軒轅夜心有微疑,顏羽之前並未暴露一絲一毫,如果不是因為掌旗使和昆 之行,他依然會是那個好脾氣的“顏管家”,大家依然能安閑自適地一起住在鹿庭小築……
段清朗以手覆著微微灼熱的眼,無奈道︰“先別說顏羽了。眼下,女帝該不會對軒轅夜怎麼樣,可矛盾依然尖銳得很。他是萬萬不願繼位的……”
段清黎自然明白這一點,無比壓抑之時,她忽然想到來昆 的路上偶然遇到的半仙,頓時心頭一震,直了眼楮喃喃道︰“之前半仙說他,加冠之前尚有災象,我以為是桃淵那次,原來,是這次……”
半仙還說他,境遇坎坷跌宕起伏,心境性情尚需磨練。可是那執拗的性子,哪里是一時之間能改變得了的?
她垂著眸繼續回想那日余半仙都說了些什麼,卻越想越覺震驚悲哀,不僅不宜西行,其他地方說得也都對。
那時半仙出現得突兀,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並未將之看得太重。但知道有災禍又如何,依然不知該怎麼避開啊。
他不甘被這樣形同囚禁,而女帝分明很是強勢,該從哪里入手呢?若不屈從,便是頭破血流的後果;若屈服,只怕再無重歸自由之日……
段清黎又似頓悟般,豁然明白了剛剛顏羽告訴她的那句“陛下極重血統出身”。
顏羽果然是聰慧,這話如此簡單卻大有深意,不止表面那樣。段清黎想通之後,心便立刻涼了一涼。
余半仙他,果然沒有騙她。她先前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即將得到驗證。
段清黎雙手緊緊抓著袖口,心里越發難過,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
他這次遭遇的災難,不是身傷,而是心傷。
而她,終究會是他雪上加霜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