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入了崇明塔,未來才發現自己先前的擔心是多余的。這里的確是一處寶地,白玉般的塔身上,處處都刻下了祖宗們留下的經文,陰陽五行,星象佔卜,可謂是囊括眾妙,看得人眼花繚亂。
唯獨讓人遺憾的是,這里少了點人氣,整座三十六層高的寶塔里,僅僅只有他和墨奴兩個人。
墨奴就是當初撐船帶他來崇明塔的怪人,這人常年屈居在塔門外方寸大的偏房里,只有需要他撐船的時候才能瞧見人影。墨奴話不多,也從沒當著未來的面揭開過頭上的斗笠,未來起初還真以為他只是崇明族最下等的僕役,然而後來隨著修為漸長,才知道這個行尸走肉般的怪人是這貝伽山上多麼恐怖的存在。
未來一個人在這崇明塔內,每天唯一可做的就是參悟《元罡天道書》。族老會的老人們會時不時來塔里看望他,除了考校他對《元罡天道書》的修習進度,也會輪著傳授他各種技藝本領。陰陽道號稱有三千術法,包融駁雜,不僅僅是各種奇門道術,更涵蓋了醫卜星象、琴棋書畫這些工秀巧技。
一個人在寶塔內呆得久了,未來也就逐漸習慣了這種清淡的生活。每日參悟《元罡天道書》之余,整個人就沉浸在各種奇術妙法之中,倒也學會了自得其樂。
從進入崇明塔的那一天起,未來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早年的他還會心生思念,日日計算著日子,逢年過節更是獨自流淚,好不悲傷。然而日日修習《元罡天道書》,時間久了,未來的心性也越發清淡平靜,與世無爭。漸漸的,也沒再計算過日子,更沒再牽掛過誰,日復一日,再也不知何年何月。
等到未來過了十五歲,那些族老們也來得少了。不知是不是修習《元罡天道書》的緣故,族老們的傳道授業,未來總是一點就透,有時甚至不加研習,就能直言根本,甚至給出破解之法。久而久之,族老們也是授無可授,何況這些人並沒有修習過《元罡天道書》,哪怕是和未來坐而論道,也是三兩語不知所雲,萬分汗顏。
崇明塔里越發的冷清了,而隨著一日日感悟天道,修習漸長,未來也終于看明白了很多當年他想不明白的事。
比如這《元罡天道書》,比如這座崇明寶塔,比如他這個至高至上的老祖宗。
只有他這個唯一修習經書的人才知道,《元罡天道書》為何擔得起“窮極天道”這樣的評價。它似乎什麼也沒教你,又好像什麼都教你了。你就像做了一場夢,你可以是世間萬物,你可以操控諸般法則,似乎這一切只是泡影,又似乎你真的能夠主宰一切。
隨著修為日漸精深,未來能夠感受到,每當他在元罡天道書中沉浸感悟的時候,就有浩蕩的暖流從天地間向著他匯聚而來,他知道,這就是崇明族人口中的天地氣運。然而這天地氣運最終並沒有進入到他的身體,而是被這座崇明寶塔截取了下來,供養整座貝伽山,供養整個崇明古族,供養三十六陰陽道。
對于這件事,未來在十八歲之前就已經明悟了過來。不過他的心中並沒有太大的波瀾,只是感嘆所謂的讓他這個老祖宗鎮壓氣運原來是這麼回事。
未來依舊是那個未來,心性恬淡,每日里翻翻書,參參禪,打望貝伽山的雲海。
未來二十八歲那年,崇明塔終于迎來了新的客人。老族長親自來到崇明塔前拜見,請求未來前往新族長的出任大典,並接受新族長的朝拜。
未來隨著老族長走了一趟,不過也只是驚鴻一瞥,在大典的最後關頭露了個面。
出任大典上,未來高居龍頭上位,新任族長帶著三十六陰陽道道眾,一起參拜老祖宗。在未來意料之中的是,新任的崇明族族長,正是當初他最疼愛的小族弟未央。
大典尾聲的時候,未來少有的與未央攀談了幾句。隨著多年經營,未央如今已把三十六陰陽道大權抓在了手中,同時入了大夏皇朝當國師,普天傳道。二人似乎沒有嫌隙一般,聊得時間雖短,倒也酣暢。
最後,未央還給未來送上了三個資質上乘的童子,讓三童子侍奉在未來左右,也解解崇明塔內的清冷。未來見其好意,也就應下,並先後給三童子賜名,分別叫未見,未言,未行。
隨後不久,未來就帶著三童子返回崇明塔,從此再也沒見過未央。
塔中不知時日,白駒過隙間,未來已經翻過了兩百壽歲。族里邊還為此大擺壽誕,三十六陰陽道教眾普天同慶,各路大能巨擘紛紛來貝伽山朝貢。不過對于這些,未來的感受並不明顯,甚至都沒有隔著永夜湖觀望一眼,倒是身邊的三個童子,看著熱鬧時不時嚷嚷幾聲。
未來雖已是兩百壽歲,但由于修為精深,依然是二十出頭的面貌,一身白衣,恬淡無塵。三童子修習的功法是渾元童子功,一生童顏永駐,而且又得未來加持,幾乎可與未來同享壽歲。
這一日,崇明塔二十八層西面的露台上,一張卷席平鋪而開,未來和未見分坐在棋枰兩側,一人執白子,一人執黑子,正盯著局上大龍殺得不亦樂乎。
未言在一旁嘟噥著小嘴,似乎對棋局絲毫不敢興趣,悻悻說道︰“老祖宗,你這兩百誕辰大典操辦了七日,今兒個可是最後一日了,你就真的不出去看看?”
未來目光始終停留在棋局上,過了小半會才回道︰“還不就是那樣,有什麼好看的。”
未言哪肯善罷甘休,繼續道︰“那也總好過日日撫琴對弈吧,難得遇上這樣的日子,還窩在塔里豈不是可惜了。”
未來聞言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啊,你們三個跟了我這麼多年,就你未言心性最是跳脫。在這塔里清修了這麼多年,外面一有什麼動靜還是耐不住。”
未言雖然也是一百多歲的人了,可畢竟還是童子模樣,只見他拿出慣用伎倆,露出一臉委屈的模樣︰“老祖宗,想看看這天下究竟是何等模樣又有什麼錯喃?我們三個三歲就入了崇明塔伴你清修,一輩子也沒離開過貝伽山。弟子常年听你講道,也知你從《元罡天道書》上所看到的世界是何等瑰麗玄奇。可那畢竟是天道感悟,外邊的世界究竟是不是這樣喃?老祖宗給我們三童子賜名未言未行未見,難道就真的不曾想出塔看看?”
未言一番話看起來是隨口而出,實際確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他侍奉在未來身邊多年,多少能摸清一些未來得想法。
未來拿在手中的棋子遲遲沒有落下,整個人頓了片刻,這時候,坐在對面的未見也說話了︰“老祖宗,未言所說也不是全無道理。”
“哦?”未來抬頭盯著未見雙目,一副有興致听他說下去的意思。這兩百年來,未言偶爾會在他耳根子旁絮叨出塔的事,可未見卻是頭一回,他是三童子中最沉穩寡淡的一個。
“我們三個雖然伴著老祖宗常年清修,可也出塔辦過幾趟差事,外面的事比祖宗知道的多點。近百年來,我崇明族氣運昌隆鼎盛,陰陽道脈絡遍布天下,這都是祖宗的功勞。這些年老祖宗參悟元罡天道書有得,天地氣運浩瀚加身,全部用來供養崇明塔,如今就算老祖宗離開少數年月,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此乃其一。”
未見一番話說得不急不緩,頓了片刻繼續道︰“老祖宗此前也說,近幾年參悟天道書進境緩慢。未見想來,祖宗觀想世間萬物,卻從來不知萬物本來面目,這極有可能就是問題所在。老祖宗出塔游歷一番,或許天道書的修行會再有進境,這于我崇明族也是大喜之事,此乃其二。”
“至于其三嘛,未見卻是出于私心替祖宗著想。祖宗清修一世,雖然道行高深,但終究不知壽數極限是多久。就我崇明族而言,壽數超過兩百的就已是寥寥無幾。老祖宗這一生為崇明族枯守崇明塔,何不趁這時機,看看天下究竟是何面貌?不管祖宗如何決定,三童子始終願意常伴祖宗身旁。”
未見把話說完就不再言語,低頭看著棋枰,心中卻知道,老祖宗應該已經有了決斷。
未來依然沒給出決定,緩緩把手中棋子落下,然後對站在一旁的未行道︰“未行,你在一旁一直沒說話,這事你又怎麼看?”
“這?”未行露出一臉難以決斷的神色,低頭勸道︰“老祖宗,未行覺得咱們還是留在崇明塔里潛心修行吧,何必去紅塵俗世淌渾水?”
未行話一出口,未言當即睜大眼楮向著未行瞪了過去,心想你胳膊肘怎麼朝外拐,對著未行直言道︰“你腦子是怎麼想的,就這麼潛心修行,一直到壽數耗盡?你平日里私下不是一直對著壁畫苦練本領麼,不走出塔去,你一身本領練了有什麼用?”
未行聞言瞪大了眼珠子豁然抬頭,右眼微眯了一下,道︰“未見師兄所言不無道理,未行听從祖宗和師兄安排,只願常伴在祖宗身邊。”
未來似乎心頭真的有了決斷,也沒和幾人再在這話題上糾纏,只是淡然地繼續和未見對弈,偶爾談笑幾句。
數日後,未來招來未見談話,並應下了三童子的請求,決定出塔游歷一年,同時讓三童子著手準備,眾人于三日後離開貝伽山。
此後兩日,三童子陸續出塔前往永夜湖的采辦,除了搞定出行細軟,更是將貝伽山周遭世界的圖紙和各種講解人文風俗的書籍找來一閱。
直到第三日,未來還在崇明塔第三十六層參悟元罡天道書,而崇明塔的大門卻被重重敲響。
只听轟隆一聲,未見破門而入,竟是以重傷之身,逃回崇明塔,口中放聲疾呼︰“老祖宗!三十六陰陽道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