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坐在地,緊蹙雙眉。自兩頰起,延至後脊梁,劇痛襲來。頓覺自己像掉進了冰窖里,凍徹心肺。我急急地抓住姜源的手,竟連說話的氣息都喘不勻了。他驚嚇地“啊”的一聲。握住我冰冷的手,不知所措。
我隨身藥物都在龍海身上。可此刻他在哪兒?
我以額觸地,痛地我嚎起來。姜源怕得抱住我一個勁地問我“怎麼了”。我依著他的胳膊肘,搖晃著站起,“找醫館,止痛的藥!”隨即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再睜眼,陌生的屋子,濃濃的藥味傳來。身邊守著我的小女孩喜道︰“你醒了!”竟不是姜源。
“姜源呢?”
“他被官府抓走了,姜家昨夜被封,這會兒官兵圍著院子還沒散呢?他將你送到這兒來就被抓了。”
“有尋我的人來嗎?”
“沒有!”
我拂手搓面,頭痛的勁還沒消。從床上坐起,勉強讓自己深吸幾口氣,問道︰“知道姜家現在什麼情況嗎?”
“不知!不許圍觀,不許外出,官兵圍得嚴實。姜家這次是逃不掉的。”小女孩干脆道。
姜家是真完了。
“我沒事了,可以走了。”
“不行!我爹說你的病怪得很,一時無法根治的。怎麼會沒事了?”
話間,一個男人挑簾入內。孱弱的身軀套在寬大的灰布醫袍里,兩只瘦削的手露在外面,筋骨突出,臉色蒼白,眼神迷離。
“看來姜源真是急病亂投,瞧著你也是久病之人。”我沒瞧得起這位醫者。
“整個紫沙怕也只有我才會醫你的病。”男人干嘿嘿了兩聲。
“你能醫我的頭疾?”
他一笑,滿口無牙,臉上的皮堆在一起,讓人不舒服。
“你是姜源帶回來的,除了我這兒,也沒地敢收留你!”
“怎麼,我竟成了株連者?”
“姜家之事牽連者眾,你沒瞧見昨夜的動靜。西街一片燭火,全部戒嚴,郡守派兵將姜家圍個水泄不通。這會兒,就地設衙審案呢!我還以為姜源跑脫了,沒想到,大半夜把你帶到這來,他卻被擒了。”
听他言,似對姜家事極為熟悉。
“你與姜源什麼關系?”
他又一笑,我看著他的表情,一陣厭惡,怕他瞧出,忙收眼低頭。
“我是誰無關緊要,瞧著姜源待你比他的命還重,想來你們關系非同一般。不知他可留下話沒有,如何救他?”
靠在床邊,後脊梁陣陣酸痛。
“我若不犯病,或許還能想些辦法,可是現在我舉步為艱------”
“要治你這病我須出城尋藥,可是沙城現在只準進不準出。”
“姜家的事現在看來已是滿城風雨,我在此地也無相識之人。你若有法,去州衙找一個叫屈朗的人來見我,或許有救。”
他點頭離去。小女孩听話地站在當院護著門。
我獨自一人倚靠在床邊,疼痛一陣陣襲來,昏眩也是一陣強過一陣。這時候,任是我有千般法術都無濟于事。心好像要跳出來似的,越來越劇。我就像一葉扁舟,在海面上漂著,蕩著。只剩下漂著、蕩著。
中午時分,他回來了,沒有找到屈朗,同時帶回一個壞消息︰姜家老爺于昨夜官兵抄家時,驚嚇而死。
不幸還是發生了。抬起頭︰“姜家落難,人人避之,唯獨你還在想著解救之法,倒是難得!”
“我不是救姜家,我只救姜源!”
“我該相信你嗎?”
他一愣,隨即道︰“我相信你!”
昨夜,姜源若不救我,他是否有機會逃脫?他救我之時,可曾知道我的身份?派兵抄家也是我同意的,可現在竟陷我至兩難。我慢慢地摘下鬢邊的九品紫蓮,遞到他手中︰“帶著它,去姜家。龍海應該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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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
我痛恨母後用權sh r n,痛恨她用權力灼燒我的心。她口口聲聲的愛早已化作我滿腔的厭惡。厭惡王宮里無形的殺氣、惱我的無知、更厭惡包裹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環與榮耀,屬于我的那頂王冠,還需要沾染多少人的鮮血?
偏偏此時,我又不得不依靠我的權力。靠它去找尋救姜家的方法。母後若知道我將她最寶貴的紫蓮交到陌生人手中,只為替陷她女兒于不仁不義之境的人家尋一個解脫方法,她會怎麼想?對我失望?傷心?我對她又何嘗不是?
一會兒工夫,門口馬蹄嘶鳴,大門被沖撞而飛。急挑門簾的龍海一臉猙獰、一臉血絲地看著憔悴、無神,可憐的我。我望向他突地哭起來。他撲向前,抓著我的手狠狠地握著,像要把我攥到他的骨頭里,凝成血,不再流失。我俯下頭,沖著他的手狠狠咬去。一股血腥涌來,他依舊不動,任我胡為。抬起頭,怒視著他。他竟一笑,從腰間取出瓷瓶,是治我頭疾的藥。
我別過頭,“姜嫣呢?”
“你何苦折磨自己呢?”
“人呢?”
“已押解至姜家,正在過堂。”
“帶我去!”
龍海拉住我,眼神落在藥瓶上。我怒著將藥吃下,正欲同他一並出去。那個醫者將我堵在門口沖我道︰“你若能救姜源,我定會治好你的頭疾!”
龍海將我攔在身後,叱道︰“刀劍無眼,你也不想家人受無妄之災吧!”
越過他的肩頭,他的女兒正被刀架脖頸,女娃嚇得面色土青,連哭叫都不會了,眨著眼楮,巴巴地瞧著父親。
我能給他什麼願望?什麼都不能給!
“放了他們吧!”
龍海扶我入轎,回望時,那個男人跪在院中,以頭觸地,雙肩顫抖。小女孩兒守在旁邊,咧嘴大哭。
龍海騎馬隨轎緩行在街中。撩起轎簾,我探出半頭問他道︰“宮里說什麼了?”
“王上已下令,著公主三日內回京!”
我“哼”地一聲,放下轎簾。
隔著轎簾,龍海沉聲道︰“王後病了!”
轎簾重挑︰“你說什麼?”
“王後重病。”
“母後病了?我離宮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頭疾未好,不能吹風,將轎簾放下吧!”他不再多答我。
母後病了!是惱我不如她意吧?
軟轎依舊前行,听不到往日路邊的喧囂。順著轎簾空隙望去,大街上空無一人,家家閉門不出。整個沙城迷漫在肅穆當中。
姜家門口那兩只巨鷹已被官兵擋住,只露出半截翅膀,今日看來竟是透著淒涼。大門敞開,院子里跪了一地的家丁僕人,東西兩廂的雅致與精細已不在,不知後院的荷花池是否也在一夜間蕭條?放眼望去,悲傷、哀怨、驚恐、甚至茫然,呈現在各人臉上。昔日堂皇的大廳已改成臨時案堂。陽光透過窗欞射在地當中,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
她靜靜地跪著,一動不動,任堂上人怒叱嚇問。素白孝服在我眼里分外扎眼。
邁過門檻,堂上人見我身後龍海的畢恭畢敬,面露疑問地起身凝視。我慢慢走到她身邊,不知該如何開口。她俯首在地。我抓著她的手,淚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衣襟上。我救不了她。縱使我們親如姐妹,縱使她對我百般悉心,我仍無救她的法。從此後,午夜夢醒,還有人在我身邊軟話安慰嗎?我肆意任為時還有誰敢在我耳邊叮囑?我頭疾復發時可會再有人日夜守在床邊伴我?我身邊還會有人真誠待我了嗎?她的身邊姜源呆望著我,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只一天沒見,他便虛弱疲憊,嘴唇干裂。本想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卻一瞥間看見他跪著的地方一灘血漬。我怒視堂上的郡守。
龍海一揮手,堂上堂下人紛紛背立兩旁。我伸手攙起姜嫣。她雙眼紅腫,神情絕望。
“公主,奴婢是戴罪之身,不敢玷污了公主千金之軀。”
“不要恨我!”
“公主準許奴婢與家人團聚,已是莫大的恩典,奴婢不恨!”她又俯首在地。
“姜源,對不起,你若不救我,或許有機會逃脫的!”我看向姜源。
他淒然一笑︰“我怎會撇下姐姐一人獨活?”
從昨夜至今日,他不知受了多少酷刑。整個人半癱在地上,依在姜嫣身邊,拉住她的手,安慰地笑著。
“姜嫣,我該如何救你?”我撲上前,緊緊抱住她,泣不成聲。
“姜家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更是連累了公主的名聲。公主應及早將奴婢處死!”她清醒地說出自己的下場。我卻如何能受得?“只求公主,允許老父入土,奴婢再無牽掛!”她反抓住姜源的手,一臉決心赴死的堅決。
龍海踱步上前︰“公主,外面馬車已備好了,請公主即刻起程回京都。”
兩側差役回身拄杖,森立兩邊。郡守危坐高堂,一身凜然。反倒是堂下的我,渺小地竟似不存在了。
“來人,將犯人鐐銬緊鎖,重重看押!”
鐵鏈枷鎖層層銬在兩人身上,一提一壓間,姜源疼得“啊啊”大叫。血水從傷口處不斷溢出。姜嫣心疼地撲向前去,本欲護著弟弟,奈何重鎖纏身,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喚著“源兒”失聲痛哭。
我這時才發現堂下只跪著姜家姐弟,沒有那位夫人及大公子。我轉頭問龍海︰“為何只他們姐弟?”
“姜老爺昨夜驚嚇已死,姜夫人遁逃,姜家大公子拒捕被斃。”
“為惡的人跑了,卻讓這無辜的姐弟受難?”
我再也忍不住,施手一揮,將鐐銬解去。
堂上堂下均愣在那兒,還沒反應過來,我左手結扣打出,廳內所有人被定住,立時靜寂。龍海緊步上前︰“小惜,你做什麼?”說罷便要解開我的結扣。
“哥哥!求你!”
原來我公主之名是虛擔的,我沒有權利審案,沒有權利放人。人人對我跪拜,只是跪我“國公主”的名聲。可這名聲一文不值。我眼睜睜地看著無辜的人受苦遭罪,卻救不下。哪怕讓他們少些疼痛還要瞞過差衙。
“我不是要私放他們。”我站起身來解釋道。
“我知你心痛,但依紫沙律法,他們姐弟倆要被腰斬,家中僕丁流放發配,各有處置。”
“龍海,你們如何再審再判我不管,我只求你不要在此地處決他們,押他們回王都,我來想辦法,我去求父王!”
“天子腳下,比此處還麻煩,漫天流言會令你措手不及。”
“你是父王特使,你有權利也會有辦法的。”
“小惜,有罪不罰,你讓朝臣如何看你?”
“她們若真有罪,我無話可說,可現今你也說姜嫣無罪。姜源大義滅親,親自投案,結果罪首逃逸,他們反倒被斬。這公平嗎?”
“這案子已不是個人罪則,他們頂著姜家名餃,就要承受這些。”
“我求你,給他們留個活口。不要讓我日日想著袁惜原來是無情無義之人,對待朋友竟如此寡淡。”我退後兩步,盈盈跪拜,“哥哥!”
龍海驚住,雙膝跪地,欲攙起我。
“你我自小相伴,姜嫣入宮雖晚,待我卻親如姐妹。整個王宮我只你們兩個伙伴,如今她獲罪受牽連,確是無辜。姜源為醫我被抓,累至酷刑。姜家姐弟對我有情有義。我怎能拋下他們不管?”
“好!我答應你!”龍海將我攙起,“我盡力將他們帶回王都,但回王都以後能否保他們周全,我就沒有辦法了!”
“謝謝你!”
“王命已下,你現在便啟程吧。”
“姜嫣雖有武功在身,但不會越獄逃脫,不要再重鎖加身了,姜源身弱,又受重刑,善待他些!”
龍海點頭,一一應允。
我笑望著龍海︰“此番事必會累你被罰,m i m i日後定作補償。”
龍海苦笑道︰“你也說我們從小相伴,我若不替你擔些,只怕日後你不會再叫我‘哥哥’了。”
我右手向後,輕脆聲響,結扣解開。屋內恢復原狀。
我轉身欲走。龍海輕拉住我︰“他會護你回京都!”
一回眸,藍夜筆直地站在門口處,右手輕摁左側侍刀,一身不同于郡守差役的王宮軟甲。一臉肅然,低眉斂目,對我躬身施禮。
“奉王命,他隨押解車隊同來,護送你回王都!”龍海細細說著。
我收回心神,淡淡道︰“有勞藍侍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