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憲成這幾天一直很糾結,原因是為了一篇文章。
張佑大鬧安樂堂,勇抓小兒失蹤案真凶秉筆太監張誠,並在智勇神童耿明遠的幫助下解救兒童的事情早已被傳的神乎其神,耿明遠被天子親自賜名的天大恩寵更是羨煞無數人——明遠明遠,天子都許諾他光明遠大了,未來這位神童的前途還會差的了嗎?
但其實顧憲成的糾結和這些事情關系不大,他只是猶豫不定,該不該在《明報》上發表那篇僉都御史魏允楨送來的,題為《大明明威伯解救失蹤小兒記》的文章,文中詳細記錄了張佑帶兵包圍孔廟,舌辨眾監生,遠程擊斃凶徒孔道真的詳細過程,不但沒提他踹死游七的事,行文間還頗多贊譽之詞。
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對于張佑和眾監生對峙並說服他們的過程描寫的特別詳細,甚至有一段直接引用張佑的原話︰
“不用羞愧,這一點都不可恥,因為楊慎大人所站的角度是大義,所以他可以仗節死義,毫不皺眉。你們不是,你們為的僅僅是讀書人的面子,所以死亡面前你們低頭了。這並不可恥,只能說明面子其實一點都不值錢,我相信,假如國家大義真的需要你們慨然赴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絕對不會如現在這般退縮!”
乍看之下,這本是張佑變相肯定眾監生氣節之語,發表後,只會讓天下讀書人更加願意接受張佑,可顧憲成卻看透了其中所隱藏的凶險,假如真要傳播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張佑馬上就要陷入危機,而他幾乎可以肯定,魏允楨一定早就找好了許多的“有心人”。
憑良心講,顧憲成感覺張佑對他還是很不錯的,不但讓他出任如今早已影響巨大的《明報》總編,物質上對他也十分優厚,可對方提出的報酬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只要文章見報,無論結局,必推你擔任吏部文選司郎中。”
前文說過,吏部為六部之首,而文選司則為吏部下轄各部門之首,掌考文職之品級及開列、考授、揀選、升調、辦理月選之事(相當于招聘),郎中乃為主官(相當于司長)。
這麼解釋好像還無法凸顯文選司郎中這個職位巨大的誘惑力,這麼說吧,其實現在的吏部尚書相當于後世的人力資源經理,它最大的權力就在于︰文選和考功,也就是招聘官吏(文選清吏五品以下)和績效考核(京察、大計)。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有鑒于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顧憲成如今的職務是戶部六品主事,並無實權,這也是他“投靠”張佑的原因,可如今張佑好像並未考慮他政治上的遠大抱負,一心只想讓他當好報社總編,這未免讓自視甚高的他隱隱有些失落。
一旦擔任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可就不同了,再進一步就是侍郎(副部長),就算不進,光是這個職務也足以讓他實現抱負了。
到底要不要背叛張佑呢?
想想死在張佑手中人,張鯨,張誠,游七,哪一個人不是曾經的風雲人物?
他確實有點膽怵,因為他太了解自己那位主子了,在其溫潤的外表之下,隱藏的其實是一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血靈魂,他智商高絕,洞徹人心,猶如一頭修煉多年的老狐狸,無數人栽在他的手上,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捏死自己,恐怕比捏死一只螞蟻都輕松。
這樣的明悟讓他頹喪無比,可偏偏內心深處卻時刻有一個不甘的聲音在大聲呼喊︰“為什麼要讓別人左右你的命運呢?為什麼不想辦法自己掌握命運?”
一件小事終于讓他下定了決心,國子監祭酒新討了一房小妾,女子和他們住一個胡同,跟他夫人關系不錯,當初還是楊起元某次過來找他喝酒無意間撞上的,一來二去,居然給收了房。
這本沒什麼,才子佳人嘛,小門小戶的女子,能被堂堂正四品祭酒大人收房自然是邀天之幸,顧憲成兩口子和雙方都熟,兩邊都去喝了喜酒,送上了禮金。
事情出在晚上,**一番,顧夫人卻仍舊沒有睡意,扯著顧憲成說閑話,說著說著不免就說到了楊起元頭上,以一種特別羨慕的語氣說什麼“你看看人家,才比你大三歲,卻已經穿上了緋袍,用不了幾年,怕就再高升幾步,成為部堂高官了……”
楊起元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六年(1547),不但比顧憲成大三歲,中進士也早三年,是萬歷五年丁丑科的進士,今年剛剛三十四歲,卻已經是正四品的高官。
顧憲成和楊起元關系不錯,平日里顧夫人就愛拿他和顧憲成比較,以前倒也罷了,他確實挺佩服楊起元,可這幾天他卻在為了要不要背叛張佑糾結,本就心煩意亂,听了這話自然不會順耳,免不得呵斥兩句,偏他夫人性格潑辣,也是個不饒短的主兒,火氣起來,兩人頓時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起來,發展到最後,他給了夫人一巴掌,夫人則一腳把他從炕上踹了下去,摔的他險些背過氣去,起來之後,他抱著衣服就出了門。
中元節已過,夜風已經有了寒意,冷靜下來之後,他突然想明白了,男人要是沒本事,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起。
有了這份明悟,他干脆也不回屋了,收拾收拾,直接騎馬去了報社,在自己的總編辦公室對付了多半宿,天剛蒙蒙亮就睜開了眼楮。
作為報社總編,想發表一篇文章自然輕而易舉,不過他心中有鬼,知道平日負責事務的張佳琳和申婉兒都是聰明人,搞不好就能看透文章中所隱藏的凶險,所以本打算不經過兩人,直接將文章加進去,可叫來負責人之後他卻又改了主意,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于是他又揮退了負責人,坐立不安的等著申婉兒和張佳琳來報社。
申婉兒先到,見他居然在報社,頓時有些驚訝,他急忙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別提了,昨晚跟你嫂子吵嘴了,干脆來報社湊合一宿,正好安排一下今晚的報紙,順便也替你們減輕點壓力……喏,這是我挑好的文章,你過過目……”
正好負責人經過,申婉兒順手接過文章轉遞給他笑道︰“顧大人的眼光我還不放心嗎?我倒是對嫂子跟您……拿下去排版吧,我和總編說幾句話。”
負責人嘿笑著離開,顧憲成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下成了,就算日後追究,也有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