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後,我在北京潘家園我九叔開的古董店打工。
故事中的孟鐵柱,就是我的大伯,他後來活了下來,至于那支神秘的勘測隊,從此消失了蹤跡。
有人說那只勘測隊在山里被野人吃了,因為我大伯孟鐵柱帶回來一顆碩大的毛茸茸的野人腦袋。也有人說那支勘測隊成功的找到了野人要塞,然後回去了。還有人說那野人要塞當中還有日本人的殘匪,他們和日本鬼子打仗了,總而言之眾說紛紜,各種版本層出不窮。
最離譜的版本是說那支勘測隊找到了傳說中的大清國在長白山的寶藏,但是被寶藏里的機關給困死在里面,只有我大伯出來了。
這個版本被蘑菇屯兒的父老鄉親傳的有聲有色,甚至于有現實的“證據”,因為改革開放後,我九叔孟紅軍就是倒賣古董文物發的家,一步步做大了生意,很快他就成了蘑菇屯首富,沒幾年九叔的生意就做遍了東三省,現在已經將店面都開到了潘家園兒。
因為太多人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以至于我也曾懷疑過,但是我問過九叔孟紅軍之後,才知道了原因。
九叔之所以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將古董生意做的這麼大,是因為當年他讀書的時候救了一個落水的男人,那個男人家里很有錢,而且很有背景,在那個人的資助下,九叔的生意很快就火了起來。
九叔管那個人叫“解爺”,也算是我們古董店的大股東,九叔充其量只是個跑腿的,拿點分紅罷了。
我曾經見過“解爺”,是一個白白淨淨很和氣的三十歲出頭的男人,文質彬彬的,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見了誰都笑眯眯的,說話很溫柔,為人處事如沐春風。
解爺對我們孟家的人都很照顧。他時常會問我大伯孟鐵柱的情況,尤其關心那次勘測隊有關的事情。
解爺問的多了,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大伯他們這個勘測隊的故事,是不是真事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能對著解爺尷尬的笑一笑。
可是1987年,大興安嶺發生山火,蘑菇屯兒外面的大山再次發出轟隆隆地巨大響聲,從山上噴射出十幾米高的火焰柱子,不時有以前用的鐵飯盒水壺頭盔之類的東西從天上落在屯子里,大火熄滅之後,屯子里的人上山去撿洋落,撿回來好多被燒融的鐵疙瘩。
我當時剛剛初中畢業,親眼見證了這個盛況,蝗蟲一般遮天蔽日的鐵疙瘩從空中像是流星雨一樣墜落,全是日軍侵華時期遺留下的東西,甚至還有手臂粗的炮彈。
大伯孟鐵柱那天站在院子門口看著山上野人溝的方向默默流淚,一個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兒,哭的稀里嘩啦,嘴里不停的說︰“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我從那時候隱約知道了,也許大伯說的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可每當有人問到那次勘測隊的事情,大伯孟鐵柱就會翻了臉吼人,不管對方是誰。
但他自己偶爾喝了酒,就喜歡說一些殘碎的片段,講一講黑瞎子兄弟的好,還有那支古怪的勘測隊。
無論別人怎麼套話,大伯孟鐵柱只說一句︰“那是真的啊,那是真的啊……”
也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是真的,因為每當他說到這句話,都會淚流滿面,自己一口喝干一大碗苞米高粱酒,然後往炕上一倒,呼嚕呼嚕睡覺。
然後伯媽會默默的給他蓋上厚實的棉被,伯媽黃敏說,經歷過生死的人,眼里都有傷,以後你們誰也別在當家的面前提那件事。
所以解爺問我,其實我也只能說個大概,將我從蘑菇屯兒那些嘴碎的父老鄉親那里听來的故事添油加醋的說一遍,每當听到大伯倒在門口,懷中抱著一顆毛絨絨的野人頭顱的時候,解爺就會嘴角一咧,勾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我曾經將這個故事講述過許多遍,但是解爺每次听了都不覺得厭煩,每次見了我,都喜歡讓我說一說我大伯的這個故事。
我有些好奇,問道︰“解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野人?那長白山雪人是真的啊?”
解爺搖搖頭,道︰“那不一定是野人,也有可能是山魈,也有可能是猴子,山里的猴子和人差不多,不過你大伯帶回來的這顆腦袋,可不簡單吶……”
解爺還追問我我大伯將那顆野人頭怎麼處理的,我也說不清所以然來,只知道我大伯孟鐵柱從那次起就封了獵槍,毀了捕獵的夾子和套子,從此沒見他進過大山。
解爺會長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楮,半響都不說話。
因為解爺這種脾氣性格,讓我感覺他這個人神秘莫測,完全摸不透,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渾身涼颼颼的,哪里都不對勁,就連我一直崇拜的九叔孟紅軍在解爺面前也都畢恭畢敬的,大氣都不敢踹一下。
我爺爺為了響應人多就是力量的號召,和奶奶一口氣生了九個,其中有四個因為蘑菇屯兒環境太惡劣和那時候缺衣少食夭折了,活下來了五個。因此我有一個大伯,一個叔叔兩個姑姑,他們結婚生子開枝散葉後,我們一大家子人足足有二十多口。
我的九叔孟紅軍就是我們孟家最有出息的一個。
他年紀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比我大十二歲,因為是老九,所謂的ど兒,在家里最受爺爺奶奶的喜歡。那時候我老爹已經去當兵了,每個月按時將自己的津貼寄回來補貼家用,而我大伯孟鐵柱已經當兵歸來當村長,家里有了主要勞動力,于是爺爺奶奶將錢全都投在了九叔身上,讓他去念書考大學。
當時我兩個姑姑都是十幾歲年紀,每天都得跟著我大伯一起在山里耕地勞作,日子非常艱苦。
山里的土地不像是北大荒大平原,蘑菇屯兒的地都是這個山坳坳一塊兒,那個山溝溝一塊兒,翻地種地那時候還沒有機械,全靠人力和牛,我大伯孟鐵柱為了供養我九叔讀大學,操勞了大半輩子,最後讓我九叔大學畢業。我九叔也爭氣,是蘑菇屯兒有歷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當時大伯和我爹他們擺酒席擺了三天,全蘑菇屯兒的人都沾了光。
但是我大伯孟鐵柱也最恨我九叔,見了他就叫他畜生。
大伯孟鐵柱之所以每次都叫九叔畜生,是因為九叔當年為了開古董店,將大伯孟鐵柱和黃敏伯媽結婚的時候大伯送給伯媽的豌豆那麼大一點的一個金戒指給偷走了,那是他倆結婚時候唯一的財物,當時大伯孟鐵柱見黃敏伯媽的結婚金戒指不見了暴跳如雷,大半夜架著驢車拿著棒子要去城里揍九叔。
九叔自然早就躲得遠遠的,而暴躁的大伯孟鐵柱也被黃敏伯媽給攔住了,但是後來逢年過節九叔回去免不了要受罪,每次九叔回家不在家門口被罵半天大伯就不會讓他進門。
我後來問過九叔,據九叔自己說那金戒指是伯媽黃敏給他的,因為開古董店需要本錢,九叔自己當時也是個工作不久的窮小子,只有知識沒有錢,所以伯媽把自己的結婚戒指和家里的一些值錢物件全都給九叔了。
這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多半是真的,因為伯媽黃敏對誰都好,那時候我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九叔其實是被我大伯大媽一把鼻涕一把屎養大的,說是弟弟,其實像是半個兒子。
尤其是伯媽黃敏的第一個孩子流產了,之後就再也沒要過孩子,所以大伯孟鐵柱和伯媽黃敏對我九叔是又愛又恨。
我又說那你現在這麼有錢,怎麼不把那金戒指還給伯媽呢。
九叔說當時他為了開古董店把那金戒指當給一個收古董的人了,賣了之後他就後悔了,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那個人。
九叔雖然把大伯孟鐵柱和伯媽黃敏結婚的金戒指給當了,但是他的確有出息,現在他的店面差不多有十幾個,遍布東北三省,而且還有進一步擴展的趨向。
我九叔手底下有二三十個伙計,平日里除了照顧店面的生意,我們還自己去鄉下收一些古董。
這天我瞧了瞧天色,將將下午,行家里手差不多也該出來看看貨色了,于是我招呼黑子和我一起,把我們店里面的那些贗品真品古董全都提出來,擺在門口亮一亮。
賣古董有一個講究,要真假三七,三成真貨,七成假貨,不同的時間段,把不同的貨擺出來亮一亮。
尤其是北京四九城潘家園這一畝三分地兒,有眼力的人多了去了,潘家園的古董店基本上都是有背景的,店里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兩樣鎮店的“神器”,同行之間互相也都有個攀比的心思,一攀比就有爭斗,如果沒有規矩就會亂了套,所以在這種地方,必須要遵守約定俗成的規矩。
潘家園的規矩都是從琉璃廠傳過來的,琉璃廠從明清時期起就是著名的古董一條街,也是出名的贗品集中地,不得不說老祖宗就是有智慧,那些規矩到了現在依舊通行。
而規矩就是為了防止惡性競爭,讓古董這個行業里的人互相都有飯吃,大家都餓不著。
比如說擺在外面的古董,這里面就有一個門道。
所謂人分三六九等,古董也分上中下品,一般的散客游客,來潘家園兒就是張張眼,見識見識,看看古董,這種人你拿上好的古董給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容易把你的古董給損壞咯。
而有一些人是真的行家里手,浸淫古董多年的那種,真貨假貨上手瞧一瞧,摸一摸,看一看,就知道來歷,這種人是沖著潘家園的名氣來的,有一些是外地來北京淘寶的“淘客”,都是火眼金楮的行家,你拿一堆假貨丟在外面,別人一看,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麼?
但是你全把好的物件擺出去也不成,你這麼一擺,別家一看,豁,比誰的好東西多是麼?
這一來就成了大觀園了,什麼ど蛾子都能出來。
所以我們都在固定的時間點,擺固定的東西。
上午潘家園沒人來,中午下午來的基本上都是游客,改革開放後北京來了不少老外,祖國人民也有錢了,來北京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你來旅游,你就要帶點特產什麼的吧?北京最不缺什麼?歷史啊,歷史造就了文物,文物哪里找啊?潘家園兒啊!
于是造假的贗品多如牛毛,我雖然已經跟著九叔干了兩年了,也不敢說能完全分辨出真品和贗品的區別,但是拿贗品來忽悠老外我還是很樂意的。
到了下午快要晚上的時候,這個時候是真的“老古董”們出沒的時候,我們各個古董店會象征性的把一些真的古董擺出來,示意咱們店是有真家伙的,但是上午那些人不識貨。
這有個講究,是關于古董這個行當的。
因為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人看什麼東西都容易看錯,這個時候最考究眼力和判斷力,尤其是在古董這個行當,這個時候來買古董,說明他對古董極其有研究,不怕被坑。
而做生意的人,到了下午黃昏的時候,也快要打烊收攤兒了,人心里都有點松懈,價格不會咬的比上午中午那麼緊,因為上午下午的時候不愁人來買。
懂行的人管這叫“打牙祭”,意思是出來吃好的。
但是行家也有看走了眼吃錯了的時候,看走眼了買了個贗品,怎麼辦?當作花錢漲見識了,總有讓我撞見真貨的時候,這就像是賭博一樣,是一種心理博弈。
九叔常說玩古董這個行當有癮,一旦你開始收藏一件藏品,很快你就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玩古董是最燒錢的行當,富者一夜暴富,窮者轉瞬無財。
所以古董生意看的多,買的少,有時候一天也不一定能賣出去一件,但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是寶貝總有人惦記著,早晚會有人買。
我將幾個清朝琺瑯器擺在外面的攤子上,左右一瞧,今天潘家園冷冷清清的,到了這個點兒了也沒多少人,估計是沒有生意了,我干脆轉過身招呼黑子,叫他收攤。
說到黑子,他就是黑瞎子的兒子,黑瞎子叔叔和大伯孟鐵柱一起上山後再也沒能回來,但是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黑子就是他的兒子,本名叫張軍。
因為黑瞎子叔叔被追認了烈士,黑子初中畢業後特殊照顧去當了幾年兵,復員回來後沒找到工作,在大伯孟鐵柱要求下被九叔安排在我們店,和我一起照看生意。
黑子這廝長的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一點都不像是東北男人。據他自己說他是去雲南當兵才被曬黑的,他時常說自己當年在雲南平遠當緝毒武警的時候天天在熱帶叢林拿槍打毒販子,這身黑皮膚就是最好的迷彩服。
我剛給黑子說了一句,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小兄弟,你這兒收玉石不?”
我扭頭一看,發現一個光頭男子,兩只手插在袖套里,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正警惕地望著我。
這個人見我看著他,咧著嘴一笑,有兩顆牙齒還是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