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不見停歇的雨勢一般——
左之助的死斗依然持續著。
狂躁的意志沁染了頭腦,雙眸被閃耀于黑暗中的血紅吸引,重復不斷地索求著生命深處的顫栗。
這是一生一次的打架,是對他來說的盛大宴會。
也定然——是值得自己賭上性命的戰斗吧。
肌肉發出悲鳴,傷口變得麻木,不斷溢出的鮮血逐漸剝奪著左之助僅存的活力。
可是,手卻無法停止,高高鼓動的心髒催促著他完成血紅的儀式。
是得勝後,繼續于酒與女人帶來的沉湎中追索下一處的修羅場,又或是用脖頸中的熾血銘刻這場戰斗、並永久地沉眠于墓碑之下?
不知道,這也根本不是值得去分神考慮的問題。
現在只需要專注于眼前的戰斗就好了。
不…自己大概也沒有余力去思考了吧。
維系著左之助僅存的意志的,是名為“戰意”的弦。
去捅穿那老人的身體,看看他的血的顏色。去挑飛他的腦袋,讓驚駭永久地鐫刻于失去軀干的丑陋面孔之上。
僅僅如此的想法,驅使著左之助一次次地揮下自己的長槍。
失血失得太多了。
連痛感也已然感受不到。
此刻——哪怕僅僅是在一剎那間,讓戰意消退下去分毫,驟然涌上的求生欲就會一下子沖潰自己的意志吧。
同樣的,也不能讓對方脫走。
讓他逃跑之後,放松的身體就將再也無法緊繃起來。
毫無疑問地,這是命懸一線的境地。
就如同——自己手上的大槍一樣。
一間半,不長也不短的距離。
若他想逃跑,就用槍刃將他拖拽回來;若他想欺進,就用槍尖把他逼退。
對方也被系在這一線之上。
接著,就是兩人意志的對決了。
掃出的尺半槍刃不容分說,重重砸在小太刀的刃上。只聞當啷一聲響,太刀從六本刀的手中脫落出去。
可這不算完。
只見六本刀就地一滾,一道寒光猛地劈斬向左之助的小腿,可就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但聞左之助一聲斷喝,手中槍桿隨之一豎,當即擋住橫橫切來的另一把刀。接著,十文字槍一拽一拖,鎖住了六本刀的兵刃。
“…撒手!”
大喝的同時,左之助使足力氣一卷,便將六本刀的另一把刀帶向半空。可也就這一著,讓左之助的胸腹露出空當來。
六本刀的目光陡然變得凝厲。
老人本自空著的雙手中,又再度閃爍起冷冽的幽光,並于左之助回轉不及之下,重重印上了他的胸膛。
鮮血一下子潑灑出去,但左之助卻有如未覺。
不夠深——六本刀立刻察覺到一點,並急急拉回身形;但是,左之助的槍,已經先一步出手了。
“…咕!”
倒飛出去的六本刀,連同著被砸壞的隔扇一起落在地上,連給他起身的空檔都沒有,左之助的長槍又再度、重重地落了下來。
六本刀就地一滾,勉強脫開這一擊的範圍,但隨之而來的,是左之助怒濤狂瀾般的窮追猛打。
流了多少血出去?
自己的體內還剩下多少?
尚且殘留的,已經不是屬于自己的生命,而是記錄剩余戰斗時間的沙漏。
左之助希冀著——自己的血能再多挨一刻再淌光。
在大槍二度落下的空當里,六本刀勉力豎起身形,可接著的一擊橫掃,又再度讓六本刀踉蹌地後跌過去,直直撞到另一扇隔扇上。也就在這一瞬間,左之助方才瞅準了憑空出現在六本刀手中的兵刃到底是何物。
僧人的戒刀。
饒是全副精神投注到戰斗之中的左之助,也不禁在心中嘿嘆起六本刀的古怪來。
第一把刀——小太刀被打落在地上。
第二把刀——短肋差插進了天花板之中。
除了戒刀之外,尚還有把大太刀被六本刀背負在身後,這是第四把。
余下的兩把刀,是被藏在了哪里?
槍刃和刀刃交擊、踫撞、纏絞、鉤掛,金鐵的交鳴聲麻痹了雙耳,濺出的火光燎燒起更加旺盛的戰意,迸裂的虎口傳來鈍痛,緊緊捏著槍柄的指骨,業已幾乎拿捏不住。
但是——想必對方也好不了多少吧。
被用自己的臂力帶起的沉重大槍,接連掄到兩次,以他羸弱瘦小的體格,想必已經受了重創。只需這般消磨下去,他便定然會先自己一步倒下。
而另左之助更加確信了這一事實的——在槍重重砸下的剎那,承受不住重量的戒刀一下子崩作兩截。
——贏了!
左之助快意地想道。
就算他還有別的刀,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也決計拔出來了!
只消自己挺槍一刺……
從肚腹上傳來的劇痛,驟然打斷了左之助的思緒。受原始的求生本能迫使著、左之助急急一個轉身,始才讓貼上肚皮的銳物刮擦著皮肉劃過。
是藏在袖里的鎧通。
這可真是……自己一文字切的疤痕,要變成“二”文字哩……
只剩最後一息了。
可能再換過一口氣,自己就要栽倒在地了吧?
在那之前——
左之助的面色猛然一煞,也不知從那具殘破身軀的什麼地方攫來了氣力,他的身子霎時挺起,空出來的臂膊驟地鎖住了六本刀的喉嚨。
“逮住你哩!”
六本刀的面皮漲紫,被勒緊的喉嚨發出咕咕嘎嘎的怪音。
可眼見著、他就要閉氣過去時——
第六把刀,刺穿了左之助的手掌。
那把刀——是被藏在喉嚨里的。
“受了這等重創,還兀自不倒,你莫非是大江山的惡鬼不成?”
“嘿嘿……”
左之助嘿笑著,指著自己腹部的傷疤。
“老子死過一次哩,現在是‘不死的左之助’。”
“——喝!”
在喊喝的同時,六本刀又攢起力氣,用從背後拔出的大太刀一下子斬斷了左之助的朱漆榆木槍桿。
“到此為止!”
六本刀喝道。接著又“哇”地吐出一口淤血來。
在另一側,左之助龐大的身子轟然倒地。
重新佔據了听覺的雨聲之中,又重新響起了腳步。
接著,一個男人在六本刀的面前露出臉面。
“——哎呀,哎呀,好一場名勝負……不,是名干架吧?”
是與七。
“您留手了?”
“……沒有。我若想殺他,他就算死了也會殺了我。”
“是‘不死的左之助’呀。”
與七輕輕笑了起來。
“來殺我的?”
六本刀說。
“來救他的。”
“如若我不殺他?”
“那你就走罷!”
“堂堂的十閻王,恁般多事!”
“小僧也不想,只怪這些堂堂武士們,也忒好事。”
“不殺我,不後悔嗎?”
“若下回你還幫襯著“那人”,就連你也殺了。”
“空談大話!”
六本刀揚著手,又轉過身去,一一撿起自己的刀來。
“六本刀——你也別摻和了吧?”
“那可不成,‘日輪虎徹’終要是老朽的東西。”
與七略微沉下眸子。
“哪怕……那是把染滿罪業的刀?”
六本刀沉寂下去。
許久之後,他才悠悠道︰
“……與老朽又有何干?”
言罷,六本刀腿腳一蹴,在黑暗里馳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