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拉門的瞬間,勁風便連同著雨幕一同拍打在周助的身上。接著,映在昏黃的燈火中的次第,便不容分說地印在了他的瞳眸里。
“喂!怎麼樣了!”
看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浪人,左之助立刻沖上前去招呼道,可不過須臾功夫,他便嘿嘆著直起了身子。
“怎樣?”
“被砍到腦袋,已經咽氣兒了。”
而就在這當口,一連串的腳步聲又緊促地響起。馬提燈的亮光很快就將本自昏暗的庭院映得亮堂起來。
“發生什麼了?!”
趕來的鬼藏緊緊地抱著刀,仿佛底氣不足似的,刻意大聲向左之助喊道。
“有人來犯,小三太被砍了。”
“——什麼?!”
鬼藏的聲音頃時顫抖起來,而在看見地上的浪人腦袋被一切為二的駭人光景後,更是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接著,他帶來的浪人們也開始不安地騷動起來。
“肅靜!”
周助大聲一喝。估是憶起了日前被周助教訓的場面吧,浪人們的聲勢一下子就弭彌下去。
“左、左之老兄……”
鬼藏顫顫巍巍地開了口。仿佛明白了他的意圖似的,左之助立刻應道︰
“你帶著這些家伙到權兵衛老爺的身邊去。外面由我和近藤師傅負責。”
如蒙大赦一般,鬼藏一下子松出一口氣來,他對左之助深深揖了一禮,便即掉頭帶著浪人們行去。
“這可真是…慘不忍睹那。”
晉作靠著立柱,用散漫卻頗有些沉重味道的語調說。而玄瑞則扛著木刀,踏前一步,和周助並著肩。
“怎麼辦?近藤先生?我們也到伍兵衛那邊去嗎?”
“不——”
周助的眸子陡地一凝。
“那等大腹便便的奸佞商人,死便死了。”
“那…您的意思?”
“近藤師傅,您是怕打草驚蛇,嚇退了‘人斬’對吧?”
原田搶在前面答道。
“與其手忙腳亂地張羅迎擊的準備,不如先等他拋頭露面…嗎?”
周助不語,僅僅是輕輕頷首。白日的疑竇壓在心頭,讓他根本無心旁顧,只想一門心思地,揪那個“人斬”出來。
他一手揣懷,一手押著刀柄,凝神靜听著雨幕中一切細碎的聲響。
仿佛在回應他似的、細弱地——被刻意壓低般的腳步聲,隱隱約約地響了起來。
“原田!”
周助猛然一聲大喝。
“在左邊!”
話音堪落,右邊又突地傳來一聲男人的慘呼。
“怎麼回事?!那邊也有人嗎?”
“嘖!”
周助重重一挫牙,接著吼將道︰
“我去左邊,右邊就交給你了,原田!久阪和晉作——你們兩個留在這兒,留意其他動靜!”
話音堪落,三聲應諾便齊齊響起。而旋踵響起的、是男人們慷慨的腳步激踏在水窪中的響聲。
無月的夤夜之中,黑暗的惡意蠢動著。
不見停歇的雨,亦愈下愈大了。
沉重的雨幕侵蝕著視野,黏濕的空氣甚至讓周助產生了輕微的窒息感,雨水帶來的冷意,則開始毫不留情地浸入他的身體。
可是,周助卻沒有功夫去在意這些,被緊緊繃住的神經,僅僅是追索著在雨聲中不斷回蕩地腳步。
啪嗒、啪嗒地。
散漫,透著閑逸的味道。
仿佛被這聲響斂去的生命,也不過是不值一哂的物事。
行進著,尋覓著,胸腔里那顆熾熱的心髒,此刻也高高鼓動著。
他只殷切地希望——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絕對不要是那張熟悉的可愛笑臉……
被腳步牽動著的視野,再轉過一個拐角之後——
周助見到了那個似曾相識的人影。
矮小的身軀,女人般的面貌,柔和的微笑,微微甩動的發辮。
還有他的刀。
冷冽,厚重,散發著血的味道。
一把出了鞘的刀。
是他——
周助心說。
是茶屋的那個人。
接著,他又去看了那把刀。
——令人匪夷所思的總長,僅憑目測到的長度,也幾乎逼近三尺了。
以此人矮小的身材,真的能揮動那把刀嗎?
但是……
靠著那把刀的話,一定能夠做出“人斬”的功績了吧?
*
“——喂!”
身後傳來了男人粗魯的呼喝。
他微微撇去視線,卻只見是個拿著十文字槍的高大武者。
“哼……”
在輕輕用鼻子發出聲響的同時,他又將插在浪人脖頸上的短刀拔了出來。
隨著“呲啦”一聲響, 出的鮮血一下子染紅了他的衣裳。
“原田…左之助?”
左之助不答,僅僅是側過視線,睨著男人背後背著的大太刀。
“什麼啊,這家伙?忍者嗎?”
看著男人古怪的裝飾,左之助不禁暗自嘀咕道,可下一刻,他就擺出了架勢。
“這些個被殺的浪人,都是你的杰作吧?”
男人沒有說話,但依然靠點頭作了答。
“那麼——你就是‘人斬’了?”
看著男人默然不語的模樣,左之助又輕輕砸了下嘴。
“老實回答!這里可和你曾經下手的店鋪不一樣——以你的身手,同時對付幾十名浪人,想來也不簡單吧?”
“……”
“蹭”地,面前的男人又拔出了另一把短刀來。
這家伙——到底帶著幾把刀啊?
在這般作想的同時,左之助又愈加繃緊了神經。
“來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便急急抖了一個槍花,旋即挺槍刺去,可接著——他只覺一縷寒光驟然亮起,眼見就要逼近自己的面門。
左之助心下一驚,忙用槍一格,卻只听“當”地一聲響,男人手中的短刀便刮擦著槍身劃過,那人接著又借勢一滾,立即邁起步子來。
“喂!別跑!”
左之助脫口喊道,可話音未落,男人的蹤影就已經消失在了檐廊的拐角。
“該死!”
左之助重重地用槍柄頓著地面,嘴里又大聲呼道︰
“快來人!賊人到外面去了!”
*
異響——于瞬息間蔽去了雨聲。
接著,驟然劃過的銀光切開雨幕,攜夾著驚人的威勢挺刺向面前的人影。
天然理心流奧義•無明劍。
下一個瞬間,兩刃交擊的銳響便遠遠蕩了開來。
周助的面色突地一紅。他攢著勁兒發出吼喝,又竭盡全身的力氣,將劍從敵人的劍下拉回,接著,他又全然不顧胸腹的破綻,急急地拉開了距離。
周助乍一定神,不自禁地向面前的敵人遞去了駭然的目光。
天然理心流奧義•無明劍,這在號稱“實戰劍術”的天然理心流中,也可謂是實打實的殺招。
以平楮之構使出的刺突——這本就是威力絕強的劍技,在真劍對決時,通常是在摸清了對手的步伐、擋格的路數後,作為必殺的一招來使用。
而周助所使出的“無明劍”,更是因極快的出劍、收劍速度來造成對方反應上的延宕,以構成必殺之勢,就算能夠僥幸避開或擋住第一劍,幾乎于同時欺來的第二劍也決計是回避不了——尋常對決尚且如此,何況對方手中拿得又是講究“出手必殺”,在擋格和回避上都極為不利的大太刀,而周助也正是瞅準了這一點,才在甫一交手時,便用上了自己的絕技。
可結果,卻完全超出了預想。
對手沒有回避或者格擋,僅僅是在他出手的一瞬間,將襲來的劍給壓了下去。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此人的劍,比周助還要快。
怎麼會有這種荒唐事!
周助滿心駭然地想道。
若他拿的是普通的打刀還暫且不說,但那把武器——那可是實打實的大太刀,甚至比尋常的太刀還要長出了許多。操控著那種武器,還能在一瞬間格住自己的必殺之劍,這個男人,究竟還是人類嗎?!
尤其……
周助咬緊了牙齒。
與他瘦弱的面貌和體型不同,那在瞬息間將自己的手腕壓得抬不起來、連劍也險些被磕飛的力氣,簡直就如同傳說故事中的惡鬼一般。
劍速,力量,以及僅初現端倪便知不俗的劍技——毫無疑問,他的實力就算是被冠以“劍豪”之名也絲毫不為過。
面對這樣的敵人,自己真的能夠有勝算嗎?
“那個……”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那個男人,卻突地開口了。
“可以到此為止了嗎?”
“什、什?!”
“莫非——在下是閣下的仇人嗎?”
“不…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那就好說了。哎呀——閣下的手段著實令人嘆為觀止,見識到好東西了。不過,在下正有要事要去做,現下還正下著大雨。切磋之事,便放到日後罷?”
“你這家伙!”
周助眉頭猛地一蹙,當即用劍指著男人怒喝道︰
“在耍弄我嗎!?”
“那可……決計是沒有的事……”
“住口!你這‘人斬’!”
“人斬?”
聞得這聲喚,男人的表情突地一滯,可接著,他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是說八王子的那個凶犯吧?這可真是不得了的誤會。”
“你還想辯解嗎!”
一邊用低啞的、壓抑著怒意的嗓音低喝著,周助又一邊再度擺出了平楮的架勢,隨時準備著二度出手。
“在這種大雨天的深夜,帶著刀來到柳屋的地界,使的武器、劍法又恰與‘人斬’別無二致,怎麼會有這等巧事!”
“哎呀、哎呀……您不相信嗎?”
那男人掛著一臉閑逸的表情,仿佛沒把周助當回事似的、自顧地轉過身去。
“在下可沒工夫陪你,告辭——”
電光石火間襲來的劍,讓男人一下子閉上了嘴。
一邊擋開周助的劍,男人又略略後退了一步,在周助重新拉開架勢的空當里,男人用壓低了的聲音說道︰
“住手,別平白丟了性命。”
回應男人的,是周助下一次的斬擊。
“劍法著實不錯。”
那人道。
“放在平時,與閣下交手倒應是頗得趣樂的一件事。可是…您是在焦躁什麼?”
“住嘴!”
男人側著身避開周助的攻勢,而在他即將收回劍的一瞬間——男人手中的太刀,重重壓住了周助的劍。
“劍都在顫抖呢。您在害怕嗎?”
男人輕聲的嘟嚷,貼著周助的耳朵傳來。
——這家伙。
在用肋差將敵人迫開的同時,周助又再度拉開距離。
自己完全被看穿了。
動作也好,內心也好。
該怎麼辦?
他問著自己.
——該怎麼辦?
“自己”也在反問著他。
“我”勝不過他。
自幼時便優柔寡斷的自己,又能憑籍著什麼勝過他?
就像那時一樣。
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
那就讓“我”來做吧。
“我”說。
無法打敗他的話……
——那就殺了他吧。
啊啊,殺了他吧……
原本渲滿焦躁的表情歸于寂靜,接著,名為“殺意”的情感,隨之涌上了心頭。
他探手入懷,摸索到財布。
一、二、三、
四、五……
——六。
“啪嗒”地。
心中束縛自我的枷鎖,再度被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