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刀光在瞬息間閃過,相交的兩刃相互震顫,從耳邊刮擦而過的勁風奏起不吉的凶音。
北辰一刀流目錄•新井紅藏看著蕩開自己手上的太刀、而後懸停在額上的冰冷刀刃,只覺背後的汗毛根根豎起,羞愧和懼意一並涌上心頭——他心知,若這是在道場之上,僅此一刀自己便已敗了。
但是,這並非是道場交手,而是以二敵一的真劍勝負。
“哦呀!”
在勃然怒吼的同時、用比起揮來更像是掄的動作將劍砸向周助後背的,正是神道無念流的巨力劍士•中村右之介。
北辰一刀流,神道無念流。
這同為“三大道場”的兩大流派之宗師在江戶素有“技之千葉,力之齋藤”之稱。身體能力完全符合神道無念流要求的右之介,一直以來便把“用體型和力量壓倒對方”當作制勝法門,將這一戰術用于實戰中又更是相得益彰,在他用全力將劍揮下後,只怕算是齋藤彌九郎親至,也難正面攫起鋒芒罷。
“…二。”
輕輕道出這一聲後,周助便以身返避過右之介的斬擊,隨後響起的、是銅錢落地的脆響。
“…三。”
音未落而劍出。
下一個瞬間,飛散的烏發一下子蒙蔽了紅藏的視界。
——發髻被削掉了。
以劍士獨有的反射神經、于千鈞一發之際躲開那奪命一劍的紅藏,只堪堪做出這一簡單的判斷,就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在下一個瞬間的行動。
向左屈身閃躲。
做出這個決斷的瞬間,切落的刀光已然落到自己先前站立的位置上。
顧不得武士的體面,顧不得自家流派的尊嚴,身為北辰一刀流的個中高手,紅藏卻丑陋不堪地趴在地面上,尋求在敵人劍下苟存的希望。
涔涔落下的冷汗劃過脖頸,紅藏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噤,從未經歷過的恐懼、在一瞬間沁染了整顆心髒。
那是什麼——那個怪物一般的收劍和出劍的速度?
自己所想要暗殺的,究竟是怎樣的羅剎惡鬼?!
“…四。”
伴隨語音落下的,是再度閃耀起的刀光。
銅錢落地的聲音在力氣用老、堪堪收回打刀的右之介的耳邊響起,一並傳來,還有同伴狀若癲狂的慘叫。
危機感在右之介的腦中一閃而過。
他心知對手的難纏,更明白若是陷入一對一的局面,自己會面臨何等淒慘的下場。
所以,他必須在此時救下紅藏不可。
與擅長正面迎敵的實戰劍術“神道無念流”不同,“北辰一刀流”是追求技巧的流派;一刀流所要求的,是在處于“心技體”合一之境時,以一刀斃敵的極致劍術。但凡在出手後遭到反制,便會頃刻間陷入危境——就如同被以莫名其妙的步法、閃過自己的第一劍的周助所追逼的紅藏一般。
劍和技是拿來進攻的利器,但若身和心想要逃跑的話,那麼對“一刀流”來說,便必敗無疑。
“哦呀、哦呀、哦呀!”
不再講究身法和招數,右之介像揮動御幣一般粗暴地揮舞起劍,只盼這虛晃的斬擊能迫開周助,重新給紅藏拉開身位並擺出構的空間。
但周助從容不迫的聲音,卻依然照著原先的節奏在劍幕中響起來了。
“…五。”
銅錢落到了紅藏的眼前。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劍再度揮下的間隙里,紅藏不禁想到。
他還要扔多少?
再扔兩文錢,差不多就是兩串團子的價格了。
若再扔四、五文,就能吃到冷蕎麥。
若是六、七文的話,就是烏冬的價格了。
是、是了,若再扔一文的話,那就是…!!
紅藏陡然睜大了眼,混懵的頭腦在一瞬間恢復明晰。
若一味逃跑,周助將難以輕易斬殺自己,而他身後的,以勇力聞名右之介卻始終是不可忽視的威脅。
但若是以保持余裕的程度追逼自己,同時迫使右之介為逼退對手而露出破綻的話……
那勢必會營造出一個比自己更易斬殺的敵人。
在那片刻之間,紅藏意識到了唯一的勝機。
——拿起劍,于周助出手的瞬間以性命一搏。
但與此同時,另一個可能性卻不容分說地涌進了紅藏的腦袋。
周助的劍…也可能會揮向自己。
在這遲疑的剎那,那索命之音終究是響了起來。
“…六。”
第六文錢和財布一並被拋飛向半空,紅藏的視線一時間被奪去,恍然回神之時,呈現在視界里的、是右之介的胸膛在一瞬間被刺穿的次第。
逸去的生命還留下點痕跡在毀壞的軀殼里,右之介凸著眼,像陸上的魚一般開合著唇,血沫一汩一汩地涌出,和著淚水沿下巴淌進懷里。而隨著刀鍔一轉一拔的動作,軀殼軟綿綿地倒在地上,那丁點生命的殘渣、也隨之湮逝了。
紅藏放棄了掙扎,他呆然地坐在地上,連嘴角流涎也渾然不察。
“何人指使?”
周助徑直轉過身子,任憑刀上的血滴自顧落在土地里。
“池、池田大人……”
紅藏張開那張不住打顫的嘴,靠殘存的求生本能代他作了答。
周助的眉頭一揚,胸中跳出了一個人物的名字。
“那個南町奉行的池田賴方嗎?”
池田賴方,那是掌握著半個江戶的民生和司法的大人物。
紅藏哆哆嗦嗦地點起頭。
“為什?”
“‘那個人’的密函…在、身上。”
周助神色一凝。
——走漏風聲了嗎?
他暗道,同時又屈下身子,撿起方才被自己拋出的錢袋。
周助重新數出六枚銅錢,一一擺在紅藏面前。
紅藏明白那是何意。
六枚銅錢,那是死者渡冥河的船錢啊……
最後映在紅藏眼中的,是周助一記利落的左袈裟,半聲慘呼卡在嗓子眼里,紅藏就這般轟然倒地,已然氣絕矣。
至此,周助才振去了刀上的血滴。
“南無。”
他沉沉嘆出一口氣。
平緩的空氣流動開來。周助另擇了一條荒僻的小徑,再度邁出了步子。
即便敵人已經被討滅,但周助卻依然愁眉不展。
在他腦袋揮之不去的,是此前在蕎麥屋中遇見的武者的面影。
若是與他對敵的話,自己會有幾成勝算?
對這個不得而知的問題的答案,周助卻只得咧開嘴,微微露出苦笑。
或許是自己太過謹小慎微了吧,他有些自嘲地想。
“天然理心流”,這是流行于多摩的劍術流派的名字。而近藤周助,則作為天然理心流宗家師範在多摩一帶享有名譽。
雖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和三大流派比較的流派,但無可厚非的是,周助依然是一大流派的掌門人——即使現在坐落于江戶的宗家道場“試衛館”由師範代井上源三郎代為管理,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
換句話說,近藤周助深得號稱“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正宗的天然理心流真傳,是多磨一帶數一數二的高手。
盡管如此,腰間的劍卻無法給予近藤周作任何安全感。
因為他深知,自己正在干的這項“活計”所帶來的危險,是遠遠不止這種程度的。
哪怕打敗過數十名成名人物也好,哪怕經自己教導出的弟子都儼然成了一方豪客也好,但近藤周助明白,生與死,僅僅是由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創口決定的。
于是,他只得為了避免最糟糕的狀況而盡量加快腳步。
不知從何時起,雨點再度從空中落了下來。
與早前的太陽雨不同,這次到來的雨還伴著厚而沉重的烏雲、愈見陰濕沉悶的空氣,以及轟隆作響的悶雷聲。
草鞋踩踏著泥濘的地面,被拽起的裙褲下擺摩挲著路旁的枝椏,加之嘩啦作響的雨聲……各種細碎的異響充斥著近藤周助的耳朵,再加上剛剛退敵後變得遲緩的神經,以至于——
他未能在第一時間听清楚,那逐漸從背後逼近的腳步聲。
不好!
“誰?!”
周助于腦袋敲響警鐘的一瞬間發出呼喝,又于電光石火的功夫丟出包袱並拔出打刀,而恰好在他轉過身子的一剎那……
盡管雨勢轉急也依然無法遮去的血的味道鑽進鼻腔。
胸部、腹部和臂膀一並傳來被誰碾壓的感觸。
而那溫熱的液體——則順著周助的手臂淌下,而後滴向地面。
刺客……還有一人?!
周助的頭腦在一時間陷入呆滯。
但沒過多久,他就隨著猛烈的一個寒顫恍然回過神來,並一把推開了懷中的身體。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那具身體竟就隨著他這輕輕一推而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至此,周助才看清了“刺客”的臉。
一張失去血色的孩童的臉。
然後,周助又看見了從他的大腿、肩部不住溢出的鮮血。
“……喂…”
周助呆然地看著那具幼小的軀體滑脫在地上,血液從傷口中涌出,和雨水凝結在一起,滲進髒污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