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的火,是靜妃放的。她抱著錦繡的尸骨躺在床上,將油燈扔下,點燃了床幔。火葬是蒙古族殯天的方式之一。
四喜發現異常進來時,床榻已經被火舌吞沒,“娘娘!”四喜大驚,“來人啊!快來人啊!”然而哪里有什麼人,同樣住在永壽宮的恪妃也去殯宮守梓宮了。來不及去院子里接水,四喜不管不顧,一頭沖進去,拉住靜妃就要走。
然而靜妃不松手,身上的衣服也已經開始燒著。四喜手忙腳亂地撲滅她身上的火,自己的衣裳卻被火舌點燃。
“你走吧。”靜妃終于開口,“這里是我和錦繡的地方。”
四喜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然而這話一出,四喜頓時怒火中燒,“你就這樣想死嗎?誰家沒死過人!就算再怎麼心疼錦繡姑姑,你怎麼能這樣!”語無倫次的她看到靜妃懷里抱著的尸骨,情急之下,惱得一把硬拽出來,扔到一旁。靜妃慌忙起身去抓,然而不料四喜氣急,火勢大作的危險情勢下,冒著生命危險的四喜氣的失去理智,抬手重重一巴掌落在她臉上,“就為了一個死人!你能不能清醒點!”
靜妃愕然,連去搶錦繡尸骨的動作都忘記了,震驚地望著甩了自己一巴掌的小四喜。
打完主子,四喜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干了什麼事。卻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四喜身上就已經著火。她忍著灼燒的痛,拼盡全力把靜妃從燒塌的床上死命搶出來。火勢開始上竄,從床榻燒到橫梁,房間 里啪啦地迅速燃燒起來。有灼熱的火屑掉在四喜臉上,她慘叫連連,卻始終沒有松開靜妃。
木質的房間,火勢蔓延極快,房梁轟然塌落一半。四喜听得身後隆隆,臨近門口拼命推靜妃一把,靜妃被推出門外,四喜卻絆倒在地。不知身後掉落了什麼,重重砸在四喜小腿上,她慘叫不已。
那叫聲太淒厲,靜妃終于回過神來,“四喜!”她爬起來就去拉四喜,可是四喜小腿被東西壓住,已經開始燒起來。
“四喜,四喜!”靜妃忍著痛,猛一用力掀起四喜腿上正在燒著的橫木,已經聞到燒熟的人肉味,“四喜,你撐住。”靜妃不顧滿手燎起的泡,卻用力拖住四喜往外拽。
火勢越來越大,然而救火的人還沒有趕來。
靜妃抱住四喜,“四喜,四喜?你撐著,我去叫御醫,我去叫御醫!”
四喜疼得撐不住,她抓住靜妃的衣角,疼得眼淚直流,說,“靜妃……娘娘……您是……四喜……嘶——見過的最好的主子,您對四喜的好,四喜無以為報……只求主子您……您好好活下去……”她說,“活著……活著總是好的……”
“四喜……”靜妃眼淚落在四喜身上,“你別說話,我去叫御醫,你等著。”
“娘娘……抱抱我,好嗎?”四喜卻不松手,“從來……沒有人……像娘娘這樣……待我好……給我擦汗,和我一起……種花……”她的爹娘也根本不把她當人,只有靜妃會對她展顏,有時候看她的眼神讓她心里亂跳。即使她知道,那不過是靜妃娘娘想起了別人。
靜妃抱住她,卻看著她身上被灼燒的傷口不敢用力,“四喜……四喜,你怎麼這樣傻……你還小,你還那麼年輕……”孟古青心想,自己哪里待四喜好了呢?她待下人向來是不怎麼好的,只除了錦繡。
“娘娘……四喜很喜歡您……”四喜眼淚停不下來,她太疼了,“就像……娘親一樣……”
靜妃一愣,低頭看看這個稚嫩的臉龐,笑著落淚,“傻孩子……”她自己也受傷了,濃煙嗆得她頭暈。然而不能再這樣等,她知道今晚後宮女眷都去殯宮守靈,不會有什麼人。何況,就算有,除了皇後還會有誰在意她呢?哪怕是皇後,想必心里也是怨了她的。她強撐著起身,把四喜背在身上,“四喜,你撐著,我帶你去找御醫……”
濃煙滾滾,她背著四喜卻並沒能走多遠,就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暈過去。身後是烈火熊熊,耳邊依稀听到嘈雜的人聲,靜妃卻不想死了。她想,要救四喜,四喜……還年輕。
醒來時,是在坤寧宮。
靜妃剛睜開眼,就脫口而出,“四喜!”
宮人來報,“靜妃娘娘,您醒了。御醫吩咐,您要好生休息。”
“四喜呢?”靜妃抓住宮女,“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丫頭呢?”
“娘娘不用擔心,”宮女忙道,“她還沒醒,在外面。”
“帶我去。”
“娘娘!”宮女連忙跪下,“您現在不能動,娘娘,您受傷很嚴重,您……”
話沒說完,靜妃已經從床上起來,可剛站起來就摔倒。靜妃疼得倒抽氣,卻沒辦法,“把四喜挪到我跟前來。”
宮女為難了下,“這……娘娘,這里是皇後寢宮,不……不能……”
“去!”
被這一喝,宮女不敢再多說,連忙去把四喜弄到靜妃面前來了。可憐的小四喜,本來清秀的小臉如今被燒傷,一片片血肉模糊,看得靜妃心里一抽。她輕柔地摸了摸四喜完好的額頭,淚眼朦朧道,“我像你娘親,是麼?四喜,等你醒來,我就認你做干女兒,可好?”
昏迷不醒的四喜,沒有回答。
五更時分,該隨送葬隊伍去守皇陵了。
皇後對甦麻喇姑一拜,目不轉楮地遙望著原本該送靜妃出宮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直到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里,她都沒有動。
“桑枝,離開吧。”
“素勒——”
“離開。我不能看著你死,殺人要比保護一個人容易得多,太後容不下你。”
“……素勒……”
皇後用力抱住她,“桑枝,你走。現在根基不穩,我護不住你。我寧可你走,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喪命。桑枝,桑枝……”
桑枝哽咽不成語。到最後,到最後,還是要分開嗎?
“……好。我會回來的,”桑枝吻她耳垂,滾燙的眼淚落進皇後脖頸上,“素勒,相信我。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皇後泣不成聲,“你真會回來嗎?不要出事,好好活著。”
“會。素勒,別怕。我不是錦繡,我沒有那麼蠢,素勒,你知道的,是不是?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她從懷里掏出荷包,“這是我原來給你繡的,一直沒給你,送給我的十六,白首不相離。”
白首不相離。
可是伊人已不在。
馬車安靜地駛出紫禁城,不知道將要去何方。那是甦麻喇姑的馬車,沒有人知道她原來打算把靜妃送到哪里去,也沒有人知道,現在要把桑枝帶到哪里去。
生死未卜。
五更天了。
東華門一出,天地肅穆。皇後攜一眾宮中女眷跪送梓宮,直到棺槨離去百里,皇後等人才起身隨行。
深秋風寒,皇後安靜地走,手里緊緊握著那荷包。荷包樣式是個石榴,內里繡著“白首不相離”字樣,雖然針腳很蹩腳,但好歹看得出形狀。荷包里裝著一枚玉戒,鐫刻著“十六文”三個字。于別人而言,並不知那有何意,只有她們清楚那是什麼意思。可盡管如此,身為大清皇後的素勒也沒有機會把戒指戴在手指上。太多雙眼楮看著她了,她只能把戒指和荷包一起貼身收藏著。
百官朝拜,女眷留守。皇帝棺槨落定皇陵。百余位和尚道士為皇帝做九九八十一天大道場。
好似一切都塵埃落定。
秋風卷起落葉,一片肅殺。
半年後,皇後跪拜祈福完畢。下山路上救了一個半百的道士。那道士向她行禮,“多謝施主救命之恩,貧道無以為報,或可為施主實現一個願望。”
“願望?”皇後打量他幾眼,“你能實現什麼願望?”
“施主不妨說說看。”
皇後闔上眼楮,“求她平安無事,求與心上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道士撫掌一笑,“貧道有血魂咒一符,或可成事,只怕施主不敢。”
“血魂咒?”
“以血為媒,魂魄不相離。此後,不管你所想之人身在何處,魂魄總會與你相守。貧道雖從古法里學了此符,卻從未試過,不知施主可敢一試?”
皇後喃喃,“魂魄不相離麼?最好不過。”她割破掌心,血入符咒,那道符登時化作烏有。
那道士看了半天,喃喃道,“不知有用沒有,若是讓家師得知,定會將貧道逐出師門。”可實際上,他並不在乎。
“敢問尊師何人?”
“家師名諱,想必施主亦有所耳聞,正是被奉為活神仙的國師大人。”那道士說罷,稽首告辭,“施主救貧道一命,貧道還施主一命,兩不相欠,告辭。”
活神仙,國師大人,不就是那王常月道長麼?皇後心底莫名有了期待。
待回到紫禁城,皇後連忙去了欽天殿。然而王常月早已雲游而去,只留下弟子一人,在此留守。那年輕道長見了皇後,忙行禮,不待皇後多問,只道,“家師有一言命弟子轉告,桑枝命格奇詭,早已斷命。違逆天道實屬不該,娘娘受血魂咒之惑逆轉她命,實是家師教導無方,劣徒之禍自當由家師代受。”
皇後心里砰砰跳,不知道這道士什麼意思。
年輕的道長看皇後不解,好心道,“其實早年的時候,家師曾收過一個門外弟子就是桑枝,為她起名文瀾,不知何意。貧道曾听家師提起,說桑枝入宮將有性命之憂,本欲帶她離開,可惜來晚了。不過奇怪的是,後來桑枝姑娘竟根本不認得家師。不巧師門中出了個出類拔萃的三師兄,雖然術法精湛,卻偏愛奇巧淫技,竟習得血魂咒之術,可召喚魂魄,為人續命。家師說,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便自請放逐,代贖弟子之過。”那道士說,“家師的意思,想必娘娘您不久前接受的血魂咒,才使得當初桑枝逃過死劫,魂魄歸來得以續命。”
皇後听得似懂非懂,不甚明了。然而這等神乎其神的東西,又有誰說得清呢?因果循環,原是如此。
外面蔡婉芸急急趕過來,“皇後——不,太後娘娘,新皇封賞之物皆已送到,請太後娘娘移居慈寧宮。”
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九日,三阿哥玄燁即位,年號康熙,並定來年為康熙元年。嫡母孝惠章被尊為仁憲皇太後,移居慈寧宮,與當今太皇太後同在一處。倒是大火之後的永壽宮,被視為不祥之地,只有恪太妃獨個兒偏居于此,鎮日陰風陣陣,頗為淒涼駭人。然而這個結果,卻是在她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恪太妃心知自己不會落得好,卻沒料到會如此淒慘。一場權勢的廝殺,她未能抽身,因為舉棋不定未得好處,但至少沒有連累家人,自己也勉強可算得度晚年。
怎奈好景不長,新帝生母孝康章皇後疾病纏身,請居壽康宮。仁憲皇太後得知,自請搬去壽康宮,與孝康章太後為伴。本就是兩宮並尊,如今她們姐妹情誼,焉有不允之理?遂帶著靜太妃與四喜一起,一並移居壽康宮。
康熙二年,孝康章皇太後病逝。壽康宮只余仁憲皇太後與靜太妃。
康熙八年,誅殺鰲拜,少年天子真正親政。有一個明君,後宮就是想干政也無從下手。
這年,仁憲皇太後即將三十歲。不知不覺,就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到了如今。蔡嬤嬤來報,“皇後娘娘為皇上誕下一個小皇子,真真普天同慶。”
皇後娘娘——赫舍里皇後,不是博爾濟吉特氏。太皇太後失去了科爾沁家族博爾濟吉特氏的大部分支持,竟然斷送了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成為皇後的慣例,為康熙帝選了索額圖的佷女為皇後。此舉切斷了科爾沁草原和愛新覺羅氏牢不可破的姻親關系,仁憲皇太後卻和靜太妃相視一笑,“由她老人家開始,也從她老人家手里結束,合該這樣。”然而新後入主中宮,就等于新的勢力佔據後宮,屬于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時代過去了。太皇太後的權傾朝野也已經成了過去時。
一代新人換舊人。
現在,仁憲皇太後可以明目張膽地戴著她心愛的玉戒,在壽康宮里安穩度日——等一個或許再也等不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