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外邊的保路軍正謀劃最後一搏,不過,他們這次謀劃已經沒有必要了。
十月初七,東方的天空剛露白的時候,郝雲峰依舊到那個高聳的土堆上查哨。
“有動靜沒得?”
“沒有!”負責在土堆上值夜的葛有福答道。
“好!你帶兄弟們回去歇息!”
“好 !”葛有福答道。
郝雲峰又對跟他一起來的曾雲飛說道︰“雲飛,你在這里看著,有動靜就趕快叫兄弟下來說一聲!”
“曉得,四哥!”曾雲飛答道。
郝雲峰就跟葛有福等下土堆去了。
辰時剛過,曾雲飛就叫人來報告來了︰“大當家,城上有情況!”
“啥子情況?”
“有人從城門出來了!”
“出來的多不多?”
“不多!”
“是啥子人?”
“遠了,沒看清。”
“還有啥子動靜沒得?”
“城上的旗子好像換了。”
“換成啥子了?”
“看不清!”
“好,你回去跟雲飛說,盯緊點兒,我這就帶人過去看!”
那人就跑回去了。
郝雲峰立即叫來張秋山,他們帶了二十多個騎兵,就朝cd東門去了。
離城大約還有一里地的時候,他們遇上了從城里出來的人。那些人或背著背簍或挑著擔子,背簍和擔子里裝的都是報紙。
那些人見他們沖過來,就都停下了。一個大膽的就大聲喊道︰“好漢們,別放槍!我們是出城送消息的!”
“啥子消息?拿過來看看!”郝雲峰就大聲問道。
那人就取了一大疊報紙,邊跑邊大聲說道︰“趙大帥交權了!蒲老爺、羅老爺他們成立軍政府了!”
“是真的?”
“真的,真的!好漢爺,你看嘛,城上的龍旗都換了!”
郝雲峰朝城上看去,往日那招搖的黃龍旗已經不在了,在風中飄揚的是一面白色的大旗,旗幟的中心寫著一個大大的“𩣑”字。
他相信了。
他伸手接過了那人送過來的報紙……
郝雲峰不知道,城外所有的保路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自九月十三的戰斗結束後,這二十來天里,錦城幾乎天天都在盛傳各種流言,人心已經亂到極致,不僅富人商賈忙著收拾家當,準備出逃,就連販夫走卒也都打算拖家帶口去逃命了。可是,趙爾豐讓撤進城的巡防營嚴密封鎖城門,他們想逃也逃不出去,只好在城里發愁。
其實,趙爾豐接到內閣將他免職的諭令,雖然因自己成了替罪羊而憤恨,但也想趁此抽身,因為他的平生之志並不是做一個川督。趙爾豐的目標是要做西三省總督。
何來西三省?當時並沒有西三省,但趙爾豐一直在為設置西三省努力。光緒末年康邊發生“巴塘事變”後,趙爾豐以建寧道道台身份與川省新軍協統鐘穎一起,率領川省巡防營進剿叛亂的藏匪,並很快平定了康、藏的叛亂,因趙爾豐在平叛中屢立大功,清廷就任命他做川滇邊務大臣兼駐藏大臣,他成了清政府在藏區的最高行政長官,但他並不滿足于此。他在康邊積極推進“改土歸流”,裁撤土司,設置州縣,為在藏區設置行省做準備。他上書朝廷,大意是說︰要確保西南邊境的長期安定,須完成藏區的全面改土歸流,並在這個過程中,仿照內地行省,在康邊、西藏分別設置行省,以巡撫和各司具體管理藏區,並以川、康、藏為西三省,仿東三省之例,設西三省總統統籌管理,從而長期穩定西南邊疆。但朝廷以藏區改土歸流方始,不宜過快設置行省,將此奏擱置。可趙爾豐並沒有放棄,他在藏區大刀闊斧地推進改土歸流,全心全意地為設置行省做準備。但趙爾豐沒想到,內閣拋出的“鐵路國有”會導致巴蜀群情洶涌,更沒想到朝廷會在這個時候調他到cd出任川督。
九月十三,奎煥的人馬撤進錦城後,趙爾豐並不想憑借這些人馬死守,而是按他的計劃做好了出走康邊的準備,只等端方一到,他就要抬腳走人。
早有傳言,說端方到錦城會用他趙爾豐的人頭來安川,而且邵從恩也給他證實了這傳言,他為什麼還要等端方到了才走人呢?他就不怕走不脫嗎?
趙爾豐早就想走人了,但他沒有足夠的人馬,他怕擺脫不了城外保路軍的追殺,那麼他出了錦城,他就可能既去不了康邊,也回不了錦城了。那麼,不等端方借朝廷的詔命取他的人頭,他的人頭可能就讓保路軍割下了。所以他計劃好了,他要等端方到錦城近郊的時候,等城外的保路軍把注意力轉向端方的人馬,他再借機下令,讓城內的巡防營大開城門,從四門殺出,迎接端方入城,他就帶著已經拉攏的馮玉光、田征癸和他們統領的巡防營,趁亂出走,繞道川西北,返回康邊。
趙爾豐是在給自己爭取時機。
然而,十月初五深夜,資州府卻給他發來了一個讓他高興也讓他愁的消息︰入川鄂軍兵變,殺端方兄弟于資州天上宮,叛軍已向東返鄂。
這個消息讓他高興,端方死了,這個陷他于絕境又要置他于死地的政敵死了;讓他愁的是,他是完完全全地坐困危城了,他那個四門出擊、迎接端方大軍入城而自己趁機回康邊的計劃,就落空了。
現在,郝天民死了,秦載賡死了,龍鳴劍死了,趙爾豐的這幾個主要敵人都死了。
端方死了,趙爾豐最直接的政敵也死了。
但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川督的大印還在他手里,可這是個燙手的山芋,眼看著端方來了,這個燙手的山芋就要扔出去了,可是端方死了,永遠來不了錦城了,他現在他想扔還扔不出去了。
發了一陣呆後,趙爾豐突然問自己道︰“唉,這個燙手山芋扔給誰呢?”
扔給誰呢?
扔給誰呢?
端方被殺,趙爾豐是高興的,因為不僅市井流言說端方到cd會拿趙的人頭安川,而且從京城趕回四川的工部郎中邵從恩也為他證實了這不是流言。不過,趙爾豐也不想背叛清廷,所以他希望端方能來cd他會在端方進cd之前離開cd他跟他的三個師爺已經商量好了離蓉返康的路線,只等端方的人馬吸引住保路軍的視線,他就帶一支巡防軍趁機出走。但現在是做不到了,端方死了,就沒有人能替他吸引敵人了,要從強敵環繞的圍城中從容出走,這種可能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他只能另找脫困的辦法了。
趙爾豐沉吟了好一陣,又對自己說道︰“只能跟他們商議商議了!”
他叫過一個衛兵,讓那人去參謀處叫吳璧華等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吳璧華等人才到了。
趙爾豐嘆道︰“唉——爾豐本來想等他端方到cd來接印,誰想他這輩子也來不了了!我現在怎麼辦呢?”
听他這麼說,六個人都吃了一驚,吳璧華驚問道︰“大帥,出什麼事了?”
他答道︰“資州剛傳過來的消息,入川鄂軍在資州反了,在上天宮門前,把端方兄弟都殺了!”
“真的?不是假的吧?”廖思乾忙問道。
“這是資州府剛發過來的電報,還能有假?”趙爾豐將放在案桌上的電報指了指。
湯懷仁忙去拿了過來,湊著燈光看了一眼,然後就遞給了吳璧華,說道︰“看來是真的!”
高達永道︰“死了好,這個禍害!”
趙爾豐道︰“他死了倒是好,可我怎麼辦呢?”
周善培道︰“季翁,這有什麼難辦,給內閣發電報,把這個消息發給他們就完了!”
廖思乾道︰“致祥兄,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跟內閣早斷了聯系,內閣不給我們電報,我們發的電報也石沉大海了!”
趙爾豐道︰“爾豐說的不是這個!”
邵從恩問道︰“季翁,你說的是……”
趙爾豐道︰“是我護理的川督大印!端方不來了,我把它交給誰呢?唉——”
高達永就說道︰“大帥,交給尹良,他是川省布政使,由他護印,也是名正言順!”
周善培道︰“他呀,老滑頭一個,十個月前,你叫他護印,他肯定樂顛顛地接過去了;現在,就算內閣實授他川督,他也未必干呢,更何況是護印?”
高達永又說道︰“那就交給奎煥,他是川省提督!”
眾人看著他,都搖了搖頭。
眾人都不說話,都在心里把在錦城的川省司道以上的官員默數了一遍,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或者說是會接下護印這檔子事的人來。
見他們都不說話,趙爾豐著急地說道︰“以前想把這印抓到手的人那麼多,這時候怎麼就找不出這麼個人來呢?我怎麼撂得開手呢?唉——”
听到他的嘆息,吳璧華等人卻是相顧無言。
趙爾豐只好無可奈何地說道︰“唉,都回去歇了吧,我們明天再議。”
吳璧華等人默默地點了點頭,就各自出門去了。
趙爾豐獨自在書房里呆想了半晚上,也沒想出什麼辦法來,天就亮了。
看到從窗戶透進來的晨光,他想,呆想有什麼用,還是睡一會兒吧!
他覺得自己剛合上眼,門外卻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他正想問有什麼事,門外卻傳來了衛隊管帶的聲音︰“大帥,呃,大帥,有急事要報!”
趙爾豐就翻身下床,開門問道︰“什麼急事?”
衛隊管帶喘吁吁地答道︰“呃,大帥,是兩件事!”
“兩件事?都急?”
“呃,是,大帥,都急!一是京城陷落了,呃,再就是傅華封大人自殺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
“京城陷落了!傅華封大人自殺了!”
“京城陷落了?你那來的消息?”
衛隊管帶忙答道︰“大帥,今天一早,標下在督署外巡邏,听到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說,說是亂黨殺進了北京,太後帶著皇上已避往承德,下一步就出關去奉天了。屬下也不知是真是假啊!”
“那傅華封怎麼就自殺了呢?”
“說是傅大人被阻在大關的人馬,五天前全讓匪徒給滅了,傅大人要再帶人馳援,結果手下的兵將都不願意,說不願到大關送死,傅大人就逼他們出發,士兵就嘩變了,就要來殺他,他就自殺了!是三天前的事!”
趙爾豐忙問道︰“你從哪里听來的?這是真的嗎?”
“街上的人都這麼說!”
“你沒問他們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大帥,標下問了,但他們都說不清楚。”
“你再去打听打听,問問這消息是哪里來的,去吧!”
其實,趙爾豐已經相信了這兩個消息。這些天跟內閣聯系不上,跟傅華封也聯系不上,他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這兩個消息恰好印證了他的預感。
衛隊管帶出去後,他長嘆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兩滴渾濁的老淚流出了眼角……
“朝廷沒了,我還為朝廷守這川省做什麼呢?”
“康邊巡防軍嘩變了,我回康邊還能干什麼呢?”
這兩個問題一直折磨著他,他不知道自己還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就看著天花板發呆……
一夜沒合眼,心里本來就亂糟糟的,現在又听到這兩個消息,心里就更亂了。
他心里念叨道︰“唉,等時機,等時機,我趙爾豐怎麼就等不來那個時機呢?”
他想,不能等了,得趕快走!
于是,他大聲叫道︰“來人——”
門外的一個衛兵忙跑了進來。
他吩咐道︰“去,把吳總辦他們請來!”
“是!”衛兵答應著跑出去了。
看著衛兵的背影,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他糾結的問題上︰
京師陷落了?
那拱衛京師的北洋軍呢?
難道北洋軍也反叛了?
太後真的帶著皇上出關了?
二哥是東三少總督,他怎麼就不給我發個電報透個消息呢?
因為我,他也受牽連吃了掛落?
看來是了,要不然,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給我個電報的!
唉,都是我害的呀,都怪我呀!我怎麼就來趟這汪渾水了呢?
趙爾豐呀趙爾豐,你咋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了呢?
唉,你真愚不可及了呀!
……
他胡思亂想著,已是老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