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五月二十一。
成都岳府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街心搭了一臨時的戲台。
第一個登壇演說是羅綸。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身材不高,略微顯胖的漢子。圓臉,兩道濃眉下是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楮。他出身于成都的名門——羅氏家族,從小就讀于家族私館,想走科舉仕途,但戊戌新政廢除了科舉,斷了他的科舉仕進之路,于是就投身立憲運動,成了四川立憲派的代表人物。四川諮議局成立,進諮議局做了議員,並被推舉為副議長。
只見他一撩長衫,大步跨上戲台,然後向滿場一揖,就開口大聲說道︰“川漢鐵路完了!四川也完了!中國也完了!”
他說罷三個“完了”,就放聲大哭。
他一哭,頓時滿場號啕,滿街的人沒有不放聲下淚的。
王人文在督署听說岳府街在集會,他怕出事兒,忙派了警察來維持秩序,結果在場的警察也都放聲大哭。
人們哭了小半個時辰,真是哭聲震天,聲聞數里。
突然間,羅綸一拳砸在桌上,高聲吼道︰
“我們要誓死反對!一致反抗,反抗到底!商人罷市!工人罷工!學生****!農人抗納租稅!”
他的吼聲讓台下數萬人都吃了一驚,但只一瞬間,台下數萬張口就發出了同樣的吼聲︰
“誓死反對!一致反抗,反抗到底!商人罷市!工人罷工!學生****!農人抗納租稅!”
這吼聲一遍又一遍,有如陣陣驚雷,從成都的上空砈過。
接著,羅綸又大聲喊道︰
“我們要組織一個臨時機關,就叫保路同志會!”
台下數萬張口立即回應︰“贊成!我們一致贊成!”
就這樣,“保路同志會”成立了。
羅綸又大聲說道︰“保路同志會成立了,請大家選出同志會的首領!”
于是人們一致推舉蒲殿俊任會長,羅綸任副會長,鄧孝然、鄧孝可、劉聲元等都被推選為理事。
推選結束後,鄧孝可、劉聲元等又相繼登台作了聲淚俱下演說。台下數萬人更是群情激憤,要求集體前往總督衙門請願,請求王人文代奏川中民意。
王人文在總督衙門里听到這陣陣吼聲,先是被驚得面如土色,他心想,天天怕出事兒,現在就真的出事兒了!最讓他著急的是,派出去的警察竟然沒一個人回來報告情況,如果這幾萬人鬧起事來,他都不知道該從哪里調兵來彈壓了。他更害怕這些警察也跟著反了,如果是那樣,他覺得自己就是想逃命,都非常困難了啊!
他急忙派管家出去打探消息,過了好一陣,那管家才回來,只見那管家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他就著急地問︰“反了?他們真的反了?”
“呃,老爺……呃,老爺……”管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來。
王人文更著急了,心想︰完了!完了!得趕快逃命!
“呃,老爺……他們沒有反……他們就是成立……成立了一個保路同志會,……他們要跟朝廷論理……他們要罷市……罷工……****……要抗納捐稅,他們沒有反!”
王人文總算听明白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了下來,頹然落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唉——”
一轉念,心里又罵道︰端方、盛宣懷這兩個龜兒子,真的要弄死人啊!
他想,得趕快上奏朝廷,參他們一本,不然,出了事兒就該自己倒霉了。又一想,這端方是滿洲貴族,根子深,參不得,那就參盛宣懷這龜兒子吧!
他讓管家再去打探消息,過了一陣,管家又回來了,這回說話也不結巴了︰
“老爺,好多人都到衙門來向老爺請願來了。”
“好多人都來了?有好多人?”
“都來了,有幾萬人。”
“你去叫他們派幾個代表吧!哪能都進來呢?”
他知道不見不行,這是眾怒難犯,但出去都見,他又有點發怵。
管家又跑回來了,他說︰“老爺,他們不同意派代表,他們請老爺出去見見,听听他們的要求,他們說了,他們決不為難老爺。他們還說,如果老爺不出去,他們就全部都進來。”
“唉——”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雖然嘆氣,但他心里已是轉驚為喜了。他知道,外邊的幾萬人就是要他表表態,而不是要造反。而且這些人也是抵制“鐵路國有”的後盾。
王人文知道不見這些人是不行的,就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官服和頂戴,又讓管家叫上護衛,這才端起總督大人的架子,搖著方步,走出督署大門來。
總督大人終于出來了,督署門外鬧哄哄的場面一下子就安靜了。
王人文一見這個情景,他知道自己只要表表態就不會有大麻煩,于是他就官腔十足地說道︰
“這個這個嘛,�,你們要見本督,是啥子事嘛?你們推選兩個代表到里面給本督說說不就行了嘛,�?你們現在就推兩個代表,上來給本督說說,�?”
于是,蒲殿俊、羅綸作為代表,走到王人文跟前,陳述了保路同志會的全部訴求。
他听完之後,又官腔十足地向請願的人群表明了他的態度︰“這個這個嘛,�,你們今天的做法過激了嘛,過激了嘛,不過,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嘛,本督非常同情,非常同情嘛,�,這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嘛,是和川省百姓休戚相關的大事嘛,�,本督一定上奏朝廷,一定為川省百姓據理力爭,本督是川省最大的父母官嘛,�,大伙都散了嘛,都散了嘛,都回去靜候消息,�?”
“謝王大人!謝王大人!”很多人都當場跪謝,然後慢慢散去。
然後他又對蒲殿俊、羅綸說道︰“諸君不畏死,我又何惜一官,願與川人共進退!你們盡管放心,本督立即把民意上奏朝廷!”
有了王人文的表態,蒲、羅等人也就放心地回去了。
王人文在督署門前的表態,把保路同志會數萬人到督署請願的事情平息了,他心里很得意,就于當日就致電內閣︰
本日未前,各團體集公司開會,到者約數萬人,演說合同與國家存亡之關系,哭聲動地,有伏案私泣。惟哀痛迫切之狀,實異尋常。
兩天後,王人文又再致電內閣︰
成都各團體集鐵路公司大會,到者數萬人,討論合同及于國家鐵路存亡之關系,一時哭聲震天,坐次在後者多伏案私泣,臣飭巡警道派兵彈壓,巡兵听者亦相顧揮淚。日來關于鐵路合同攻難之文字、演說紛紛四出,禁不勝禁,防不勝防。
同時,王人文上疏朝廷嚴參盛宣懷︰
鐵路借款合同,于路權、國權喪失太大,內亂外患事機已近,只有乞我皇上、我監國攝政王先治盛宣懷以欺君誤國之罪,然後申天下人民之請,提出修改合同之議。
同時,他請求朝廷將自己治以“同等之罪”,“以謝盛宣懷”。
六月初一,他又再次把羅綸等二千四百余人簽注的批駁《川漢、粵漢鐵路借款合同》的原件及公呈人全體姓名上奏,並再次附片自請處分。
王人文這樣做,一方面想借此機會收攬川中人望,另一方面則是他錯估計了朝廷收路收款的態度。他本以為將川中民意上達,朝廷怕激起民變,會就此放棄收路收款,從而平息川中的保路風潮,使自己成為封疆大吏中的能員,又能獲得川中百姓的擁戴,還可以借此壓壓端方、盛宣懷的氣焰。
王人文萬萬沒想到,他這一招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王人文的奏折發到內閣,******讀了之後就往度支部大臣、輔國公載澤和郵傳部大臣盛宣懷面前一丟,說道︰“王人文的奏折,你們讀讀吧!”
他說完,就靠在大椅子上閉目養起神來。
載澤和盛宣懷見鐵路國有政策在四川受阻,心中早已憤怒,此時讀完王人文的兩份奏折,更是怒火中燒,只是不便發作,因為在這里發作,實在有失大臣體面。于是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就一起走到了******面前。
盛宣懷一躬身子說道:“王爺,川督王人文參臣盛宣懷數款大罪,害民禍國,欺君罔上,實是罪在不赦,臣盛宣懷懇請王爺啟稟攝政王,立即罷黜臣盛宣懷郵傳部大臣之職,並從重治罪!”
他說著就把頭上戴的有珊瑚頂子的紅纓官帽摘了下來,並雙手捧著遞給******。
******沒有伸手接他遞過來的官帽,只是淡淡地說道:“盛大臣,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內閣大臣,位高權重,引人嫉妒,招人彈劾,乃常有之事兒,一旦有點風吹草動,就摘帽待勘,我這內閣還如何處理政務,還如何為皇上負責呢?把帽子戴上吧!”
盛宣懷也就來了個順坡下驢,應道:“喳!”
載澤就對******說道︰“王叔,鐵路國有,是既定國策,在粵、湘、鄂三省都搞下來了,偏偏在四川就搞不下來,他王人文不是想以此邀買人心,做個實任川督,就是能力不夠,控制不了川省局面。這樣下去,鐵路國有就要翻盤,就得否定粵、湘、鄂三省官員在粵漢鐵路上的成績,內閣就得承認這第一項國策是錯的,內閣將如何面對天下臣民?又該如何向太後、皇上、攝政王交代呢?”
******一邊听載澤說話,一邊就在想,這鐵路國有是他這個首屆責任內閣選定的頭炮,也是他這個首任內閣總理大臣簽發的第一道上諭,如果翻盤,這既是打內閣的臉,更是打他自己的臉,這盤實在是不能翻啊!再說,粵、湘、鄂三省雖然也出了些麻煩,可最終都搞下來了,這四川怎麼就搞不下來呢?看來,這問題肯定出在王人文身上!可現在把王人文拿下來,叫誰去接任這個川督呢?自己現在手里沒人啊!怎麼辦呢?
于是,他對載澤說道:“那就下諭申斥吧!”
載澤又說道:“王叔,你看這王人文好像是吃了秤**鐵了心了,他這奏折是擺明了要跟內閣打擂台,對著干啦,只是申斥,怕起不了什麼作用呢!”
******想了想,覺得載澤說的也確實是個道理,就說道:“那就這樣吧,讓書吏把王人文的兩份奏折整理成節略,發給內閣大臣們都看看,讓他們都思謀思謀四川的事兒,明天開個內閣會議,專門解決這個事兒吧!”
載澤和盛宣懷兩人就答道:“喳!”
然後就去吩咐內閣的書吏整理節略去了。
在這里不便說什麼,載澤就給盛宣懷使了個眼色。
盛宣懷立即會意。過了一會兒,他就借故出去,給自己的跟班吩咐了幾句。
傍晚下朝後,盛宣懷就同載澤一道去了載澤的國公府。
他們到府的時候,陳錦華、楊度已經在載澤的小花廳里等他們了。
四人見面打了招呼,載澤就讓他們在小花廳的一張圓桌邊圍坐下來。
圓桌上已擺放好了菜肴和酒水。
他們就邊吃邊商議起對策來。
載澤首先說道︰“這鐵路國有,在粵、湘、鄂三省都搞下來了,偏偏在四川就搞不下來。如果在四川搞翻過來了,在粵、湘、鄂三省就會翻盤,我們就前功盡棄了,杏蓀,�子,瀾生,你們看,這怎麼辦?”
盛宣懷說道︰“蔭翁,在四川搞不下去,還不是那個王人文在作怪!他不但不體諒朝廷,不弄清鐵路國有對朝廷新政的意義,反而跟四川那些清流、商民攪在一起,帶頭反對鐵路國有,還借機參我一本。他是跟朝廷跟內閣唱對台戲,是想借機招攬人心,好把自己那個署理川督變成實授川督,這種人只能革職拿問,不然,朝廷的大政就要壞在這種人手里!”
楊度也說道︰“蔭翁,杏蓀說得是,只有把王人文拿掉,換個強有力的人物去做川督,才能把鐵路國有搞下去!”
載澤看了看陳錦華,問道︰“瀾生,你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