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情恢 恢,疏而不漏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一年後
東南形勝, 中原都會,建業自古繁華。
且不說雕梁畫棟各處建築如何的宏偉,整座古城布局是如何的嚴謹合理。但是有綠水涓然環繞,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便足矣讓人嘆為觀止。雲樹繞堤,重湖疊山,西邊余瑤江怒濤卷霜雪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公侯伯子競比豪奢。
尤其是文人墨客甚多,初春之時,建業最大的鳳池邊上十里桃花開遍,正是乘醉听簫鼓,弄詩吟賞煙霞的好去處而往往華燈初上,王孫公子風雅文士便到建業最熱鬧繁華的中正大街的歌肆茶館中尋樂,尤其是永春巷盡是風情撩人的倡家女子倚門憑欄調笑,脈脈春情在有風有月的夜里暗送。
可是這一天,剛一到掌燈時間,中正大街附近的民巷早早地重門緊閉,許多小商販天未黑就收了攤子回家去,反而是永春巷的姐兒比往常更早地從樓上探出頭來滿眼秋波地遙遙張望。暢春園的老鴇洪媽媽正使勁兒捏著一個粉頭的臉把她從門檻邊上拉進來,罵罵咧咧道︰
“你這死丫頭學別的姐兒看什麼看?!好幾個房里的茶水沒伺候好就到這兒偷懶來了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媽媽饒命”那粉頭哭喪著臉爭辯道︰“環兒只是想看看公子淵是哪般人物,怎的建業的那些姑娘家都那麼怕他”
“哪里輪的到你去看”洪媽媽松開手,罵道︰“沒見這永春巷那些紅牌姑娘今夜都冒了頭听說公子淵在蘭陵蓄養了十八位姬妾,從不厚此薄彼,這番皇上召他回建業,府第都建好了,差的就是姬妾了,你說要是他今夜來了,你能見得到麼你這模樣身勢,以後能找個好點的價錢開苞就不錯了,還指著有像公子淵這樣的人物給你贖身”
環兒扁扁嘴,一臉的沮喪,囁嚅著說︰“媽媽這樣說我不公道,幾個月前你從街上撿來那個乞丐,渾身都長了瘡,頭發里都是虱子,衣服破爛不堪,一張臉全是泥垢,你偏生要給她治,還供她吃穿,結果呢也不見得是個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居然還是個啞巴,從來不說一句話,媽媽你還以為奇貨可居,將養了一個月,不料上月三駙馬來了暢春園一趟,接著就被三公主鬧上了門。那也罷了,誰知道那乞丐竟然趁亂逃了,這不是丟了夫人又折兵麼環兒我再不懂事也還是有良心的”
洪媽媽被揭了瘡疤,惱羞成怒跳腳起來隨手抓過一根藤條就往環兒身上招呼過去,環兒驚叫著四處躲藏,實在沒辦法了只得奔出暢春園的大門,一邊跑一邊回過身去乞憐求饒。孰不料一不小心便撞到一個人身上,險些摔倒,一只大手準確無虞地一把拉開她,沉聲道︰
“你給我小心點”
環兒愕然,抬頭看去,揪住她衣袖拉開她的人是個身形高大的粗豪漢子,腰配大刀,一身褐色束袖短打裝束,可是衣料是上好的錦緞,斷斷不是尋常游俠兒,五官明朗粗獷,神色冷峻,氣勢逼人。這時洪媽媽的藤條伴著怒罵聲追過來了︰
“死丫頭,看我這回不把你的狗腿打斷了”
凌錚手一伸,準確無虞地抓住藤條,喝止道︰“什麼人也敢在我們爺面前撒潑放肆”說著一用力,洪媽媽的身子被藤條一帶,踉蹌一步跌倒在地。
侯爺環兒一下子懵了,看著那適才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正緩步從暗影處走出來。今天的天色黑的太早,偏生暢春園的燈籠又太舊,那人一身白色常服籠著淡淡的昏黃光影,身形高挺卻略嫌瘦削,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只把黑發絡在腦後,很尋常的一身裝扮,身上沒有多余的配飾,樸素淡雅無華至極,偏偏就是這樣素淨得縴塵不染的人舉手投足間無不流露著優雅和貴氣。
“這里就是新建的暢春園”他開口問道。聲音溫潤平緩,略帶些低沉的磁性,絲毫不帶半點浮躁和輕佻,環兒不知怎的就聯想起自己曾經偷偷地摸過暢春園最美的紅牌姑娘謝韻兒珍藏的一塊祖母綠,那種柔和沁涼光潤的觸感,讓人放手不下。
“是、是,這就是暢春園。”洪媽媽狼狽地爬起來,知道自己沖撞了貴人,再不敢造次,訕訕地拉開環兒讓出道來,諂媚地躬身行禮陪笑道︰
“小的是暢春園的洪媽媽,不留神沖撞了貴客,恕小的眼拙,爺眼生的很,可是第一次到暢春園來”她一邊帶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清風閣,約了常先生。”凌錚簡短地答道。
洪媽媽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是冒犯了貴人,這白衣男子竟然就是暢春園幕後主子約見的人她不由得狠狠剜了環兒一眼,環兒瑟縮了一下,放慢了腳步跟在她身後偷偷的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這時剛走入暢春園的大廳,白衫男子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就那麼一眼,正好把她剛剛的舉動半點不漏地收入了眼底。
燈火輝煌的大廳,她終于看見了他的那雙眼楮,湛湛的桃花眼,眸色墨黑深不見底,眸光冰寒似雪不帶半點溫度,被他的目光籠罩著,除了逼人的冷意外再無其他。她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詞來那張臉,眉目冷峭,鼻梁挺傲有如孤峰,薄唇稜角分明,嘴角微抿,造就了下巴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本可以說他俊美無儔,本可以說他有如謫仙,可是那張臉卻半點生氣都無,沒有任何的表情,不見喜怒,只讓人想到那燃盡了的灰,敗落的衰草。
沉默、冷漠,不起半點波瀾。
推開清風閣的門,洪媽媽也不敢走進半步,只討好地問要不要找哪位姑娘相陪,凌錚橫了她一眼,正想拒絕,景淵卻開口道︰
“剛才那丫頭就好。”說著帶著便大步走入清風閣。
洪媽媽愣了愣,壓根兒消化不了這答案,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地回身去找那走了狗屎運的環兒去了。環兒听了也是愕然,隨即就被人按住從上到下改造“粉刷”了一番,被人推搡著捧著杯盞進了清風閣。她急得小聲爭辯道︰
“好姐姐,我都說了不要給我上什麼香膏香粉,我都癢死了”話未說完就領了一個栗鑿,便再也不敢吭聲,凝神斂氣腳步輕盈地走進清風閣大門去了。
景淵穿過兩重門,便見一典雅的內室,雕花屏風後響起一個厚重威嚴的聲音,道︰
“可是淵哥兒來了常德,你怎麼不去迎迎”
“是,王爺。”常德走出門,見到景淵微微躬身行禮,將他迎進里間。凌錚自覺地站在門外等待。里面一張黃花木長幾,幾前錦繡軟墊上坐著一人,錦緞蟒袍上繡四爪金龍祥雲繚繞,景淵連忙跪下行禮︰
“臣景淵見過鎮南王爺。”
鎮南王司馬靖頷首笑道︰“何必多禮我們甥舅幾年未見,今日見了面倒像是生份了許多,常德,賜座。”司馬靖四十多歲正值英年,因著常年戎馬,刀刻斧削般的五官深刻而堅毅,一雙眼楮炯然有神,言語間既有著武將的爽直,也有王爺的威嚴。
景淵謝了座,正襟坐下,看了看給他們倒酒的常德,說︰“許久不見,常總管還是隨侍舅舅身旁看舅舅氣色甚好,想必邊境平靜無事,東晉人尚未躁動不息。”
司馬靖盯著景淵看了一瞬,道︰“桓兒之前有來信說阿淵並非紈褲頹廢之人,今日一見果然遠非昨日那風流浪蕩子。家事國事天下事,你助皇帝尋到密詔,然後借皇帝的手毀了長公主府和傅家,隱忍多年看準時機干脆利落地將對手一成擒,這份忍耐和謀算,朝中能有幾人”
景淵面無表情,只是眼中涼意更甚,道︰“王爺折殺景淵了,不過是遇上了好的天時地利能夙願以嘗,替皇上分憂是我等應分之事,王爺謬贊了。”
司馬靖放下酒杯笑道︰“你以為我會問你遺詔之事你錯了,這遺詔對我而言根本不是秘密,當初還是我親手交給阿萱的。本想讓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誰知她以此來要挾皇帝,她的死與人無尤,即使我是她兄長,也難以保全她更何況,她做過的那些事,難辭一死,只是因為她是我親妹,我怕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後所以才沒有動手而已。”
景淵有些驚訝地看著司馬靖,司馬靖喟然嘆道︰“當年,我的親妹將我的妻子出賣給東晉明光帝,只因當初她求我將景遷的家人斬盡殺絕而我于心不忍留下了你和你母親的命,讓她最終失去了景遷我和她,早就不是兩兄妹了,所以桓兒在蘭陵盡力助你,就是這個原因。”言畢,司馬靖的神色多了幾分憂傷落寞,這並非是假,景淵知道司馬靖曾挑起邊關事端不過就是想發兵奪回自己的妻子。
心有戚戚焉,他舉起酒杯敬了司馬靖一杯。
“江山若是在手,踏平東晉的土地豈非易事”景淵問。
司馬靖苦笑,“你也想試探于本王這江山,本王答應過她不要桓兒他既然姓顧,自然也是不要的。世人所傳有誤,其實帶著萍衣奔赴戰場之前便已經生下了桓兒,無奈當初從歧山顧氏帶萍衣出族時是以桓兒作交換的,所以沒有人知道鎮南王世子就是顧桓。”
景淵稍一沉吟,問︰“王爺今日見景淵,莫非有什麼要事讓景淵去辦”
“皇帝顧及我兵權在握,特詔本王回京養病。可是桓兒隨楊昭到安陽已經一年,本王擔心有什麼變故,所以想讓你到康城去稍作照應,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王爺這般相信景淵景淵無才無德,更無文韜武略。”
“桓兒信你。”鎮南王迎上他的視線,緩緩道︰“听說你在蘭陵為百姓除了一害,親力親為帶著府衛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滅盡了伏瀾江的黿鼉,並廢除了河神祭祀,把農歷十一月九日定作小寒食,蘭陵百姓在那日不得生火以紀念數年來為黿鼉所害的人,如今整個朝廷,都對蘭陵侯刮目相看了。”
“些微小事何足掛齒景淵承蒙王爺和世子看重,自然不會推托,只恐力有不逮,有負王爺期望。”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桓兒很聰明,卻也太過于自信,不免令人擔心。你盡力就好,結果如何本王不會怪你。”司馬靖起身,常德連忙取過披風給他穿上,景淵也起身,他擺擺手道︰
“無妨,這酒菜你慢用,本王還要入宮一趟。今日所說之事若能成行起碼也要一月之後,你且好生休養一番。”
鎮南王和常德走後,景淵並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坐下來,一杯接一杯酒地喝著,眼神茫然不知焦點落在何處,一壺酒很快就空了。這時听到外面凌錚攔住環兒不讓她進,便開聲道︰
“讓她進來。”
凌錚沒有辦法,只得放了環兒進去。
“有酒嗎”他問。
環兒連忙點頭,把溫好的酒放到幾上,然後再把果品和點心從食盒里拿出來。見景淵要倒酒,連忙手急眼快地搶過酒壺,誰知道粗枝大葉的忘了自己穿的不是小袖半臂而是廣袖長裙,衣袖把杯子和空酒壺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