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閻致遠接了出使三朝的明發詔諭,真是喜出望外。忙亂了一夜,打點行李,點撥僕婦,雇佣船夫,聘請師爺……他恨不得早一點離開都城,躲開這是非地。
半年來,他在冷眼觀看,覺得王上和曹澤這雙方都不好惹。像是兩股旋風,擴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爾接近任何一個旋渦,便覺勁風撲面,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著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無論卷到哪一邊都將是十分危險的。這兩股旋風踫到一起,那將是什麼結果呢,會不會似龍卷風那樣拔樹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要想。蕭稹親政之後,曹澤和蕭言來探望過兩次;蕭稹也派司馬倪和謝瀾來兩次“私下拜訪”。每次人來,都要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駕一葉扁舟飄在茫茫天水之間,終歸有一天會墮進無底的深源之中。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揉碎了、再捏起來掂量。再這麼折磨下去,恐怕真地要病倒了。正在這時,接到了出使談判的差使,雖然也是個難辦的差使,但至少他可以堂堂正正地離開都城了,他怎麼能不歡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急急忙忙地到太和殿辭駕請訓。蕭稹傳出話來,要見他。
看著跪在面前這個形容憔悴的人,見他花白了須發,瘦骨伶丁,仿佛又老了許多,蕭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種憐憫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這閻致遠與曹澤公然兩軍相對,恐怕他也會落得個薛必隆的下場。目前他肯執中,還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發現閻致遠還跪著不動,輕嘆了一聲說道︰“起來坐著吧!”
閻致遠叩了個頭。待坐在下頭木凳子上抬眼看時,羅赫好似一尊護法神挨在蕭稹身後。調回的幾個侍衛也都一個個神情嚴肅,目不斜視,十分威武。蕭稹只搖著一把扇子神態自若地坐在上頭,笑眯眯地跟他嘮家常,絲毫沒有帝王的威儀十足,倒像是個翩翩公子,顯得十分自在瀟灑。
兩人說著說著,蕭稹問道︰“我曾打發人去探視你幾次,你總說你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閻致遠臉一紅,忙躬身回奏︰“臣犬馬之疾,多勞王上掛念!托王上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這次去南方,遠離這是非之地,你的病也就好了。”蕭稹搖著扇子,不等閻致遠回話,接著問道︰“去三朝談判的事,你覺得如何?”
閻致遠忙答︰“此事關系重大,臣此去一定辦理妥當。”’
“你听好了!”康熙臉色一變,突然說道︰“不管是糧食還是銀兩,你盡量都不要談,只跟三朝的人談未來才能兌現的東西!”
閻致遠被這詔諭震得身上一顫,方欲啟問,便听康熙接著道︰“現在齊國連年天災人禍,饑民遍地,自是什麼都要緊著國內來。”見閻致遠听得發呆,蕭稹加重了語氣,“所以,就跟他們許諾未來帶給他們的好處,我大齊雖然近些年不大順利,但是能征善戰,享譽六國,三朝也不會輕易與我們開戰——那樣只會讓其他四國得利,先下先穩住局勢。以後再說以後的事情。”
他將“人禍”二字說得山響。閻致遠心中噗噗亂跳︰像蕭稹這個歲數,還仍是個孩子,任事不懂。听得人說,蕭稹整天只知打獵、玩耍,要麼就四處微服出訪,不守規矩,並不大理會朝政,誰料他竟如此熟悉情況,也想好了對策——雖然有些耍無賴!偷眼看時,蕭稹也正一本正經地盯著自己,忙答道︰“王上所言極是!”
“反正你也是去南方,我也就再委托你件事!秘旨!”蕭稹見他上了套,忙說道︰“你一年之內務要辦四百萬兩銀子,由運河秘密調到北方听我調度。如果運河塞滯,還要就地籌銀募工疏通。以備不測。”
閻致遠起身伏地啟奏︰“這麼多的銀兩從哪兒里找啊?當如何辦理,請王上明示。”
“這要你自己想法子了,那些貪官污吏,這個數我也是仔細掂量過的,怎麼著他們也是能拿出來的,就看你的本事了。”四百萬兩的數量,是前陣子沈煉和他對著南方稅收賬本估算出來的數目,想到這兒,蕭稹笑道,“古人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這在哪個時代都通用。
閻致遠默然不答。
蕭稹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我為你作主,不必憂慮。也罷,我便再幫你一把。可是我也要告訴你,出使三朝和籌集銀子,哪件事要是辦砸了,我誅你易如反掌!”說著拿起朱筆,寫了一道御旨“閻致遠籌銀事宜,系奉王上特旨欽差,內外臣工不得干預,欽此!”寫完甩給閻致遠,“這盡夠你應付了。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
“閻公,你要明白,都城里的風雨變換你可以不參與。但是為國效力,是你作為臣子的本分,無論什麼時候都是。”蕭稹仿佛不在意的樣子,笑道“閻公浸潤朝局已久,又兼掌吏部,貪污的事情,沒有誰比你清楚能干明白。如果還揣揣著明白裝糊涂——那輔政大臣和親王的位子,你也就不必做了。”
見蕭稹不再說話,閻致遠思索再三,終于說道︰“王上所諭,老臣銘記在心。目下政局雖然清平,但也有隱憂,南方也不平靜,老臣一定盡力為王上周旋,也望王上留意。”
“這還像個話。”蕭稹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從太和殿里出來,閻致遠才松口氣,想想剛才談話間一直被蕭稹壓制著,自己竟然連半句話都插不上嘴,倒有些忌憚。看這蕭稹年紀雖小,平日里嘻嘻哈哈,但認真起來謀略氣場卻是不可小看的。
倒是個讓人猜不透的人,閻致遠搖搖頭,反正自己也就要離開這旋渦了,老老實實去南方辦差,保住身家性命,比什麼都強啊。
幾個小太監引著閻致遠悠悠往外走,快走到宮門口時。閻致遠看著不遠處謝瀾和李慧帶著個人往急匆匆地宮里走,看樣子好像是往王上寢宮方向去的。
王上生病了?剛才也沒見有什麼不適啊?
啊........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王上年紀輕輕的居然不舉?早慧也不是什麼好事情啊!
想到這里,之前的憂慮忌憚反倒一掃而光,閻致遠拜謝了太監們,神清氣爽地出宮辦差去了。
謝瀾帶著宋太醫走在前頭,李慧緊緊跟著,直向王上寢宮而去。望著宋太醫的背影,李慧不住地犯疑︰這個面黃饑瘦的老頭子,長相平平,三角眼里卻放射出賊亮的光,看起來就不像是好人。難道他真有那麼特殊的本事嗎?為什麼謝瀾對他這樣畢恭畢敬的呢?
謝瀾此時倒是心事重重,這次王上召見宋太醫,原是他意料中的事,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連查問底細都來不及。就日前打听到的消息,這宋太醫原是隱居修煉的得道者,他怎麼會出山還俗,又托了誰的路子進了太醫院,就沒人知道了。看他道行深厚,會不會是哪國派來的臥底……想到這里,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因見宋太醫和李慧已經先一步進了寢殿,也來不及多想,便急步跟了進去。
因為旨意是下給謝瀾的,照例還是謝瀾回話繳旨。謝瀾便上前請了個安道︰“太醫院宋清廉奉詔來到!”
蕭稹回到寢宮有一會兒了,半躺在榻上,頭上勒著一條黃絹帶子,看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瘦矮個子,說道︰“你就是宋清廉,宋太醫?”
“是,”宋清廉叩頭答道。”臣宋清廉奉旨診視聖疾。”聲音不大,中氣卻極為充沛。
蕭稹點頭道︰“我冒了點風寒,也不用看脈,你給我開一劑方子疏散疏散便會好的。”
宋清廉抬頭注視了一下蕭稹,不緊不慢地說道︰“臣斗膽請診聖脈,不然,斷斷不敢行廣方法。”
蕭稹見他堅持,只好伸手搭在一個黃袱小枕上。宋清廉膝行近前,情思靜慮,閉眼先叩了左腕,又請過右脈摸過了,才跪著退下,伏地叩頭道︰“據臣拙見,王上此癥並非風寒所致,乃是郁氣中滯,神不得通。不通則疼,主目眩頭脹,頗似著了風寒,其實不然。”
“既然如此,”蕭稹笑道,“下去擬方子煎藥吧。”
宋清廉並未動身,只叩頭道︰“王上此癥不須用藥。臣有小術一試,如其無效,再行方不遲。”
不用藥便可治病,蕭稹大感興趣,坐起身來問道︰“你有什麼好辦法,快讓我試試!”
宋清廉笑道,”請王上靜坐不動即可!”說完雙手高拱,離蕭稹頭部有三尺遠,動也不動,只慢慢聚集道氣,不一會兒,手上便青光纏繞。
李慧在旁看他搗鬼治病,暗自納罕,此人難道是神仙不成?站在一旁的甦婉,芳菲和魏東亭卻知他是在運用道力為蕭稹祛病,只是用道力祛病也極為少見的,少數得道者才能做到的。
蕭稹初時也覺好笑,慢慢便覺有一種清涼麻甜的感覺,從頭頂泥丸。太陽、印堂各穴浸潤進來,開始只有麻的感覺,滿心只覺涼風習習,如秋日登高,雜慮一洗而盡,漸漸地連麻的感覺也沒有了。此時血脈倒轉,頭部有些眩暈,殿內的器物都在旋轉,忙閉上雙眼。
宋清廉又運道氣點了蕭稹,太陽、楮明、四白,合谷、安眠、丹田、檀中、魚際、少商、少澤等穴位,如此循環幾次。
蕭稹只覺自己身上的各處經絡都漸漸被打通了一樣。自己便試著運氣,果然不像之前那麼淤塞難受,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感覺。
一個太醫竟有如此本事,究竟是什麼人?
足有小半個時辰,宋清廉吁了一口氣放下手來,趴著叩了個頭道︰“王上,請睜開眼楮吧。”
蕭稹原本是想事情想得發蒙,再加上近日練功頻繁,頭部有點疼,便借題發揮喚來了宋清廉,主要是想見一見這位奇人。剛見面有些不以為意,不料他卻真有本事。此時睜開眼,頓覺滿室清亮,心定神明,異常輕松。不由心中大喜,解掉頭上黃絹帶,晃了晃頭滿意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會法術!”
宋清廉只是笑道︰“此非法術,只是道氣的運用而已,王上使的是火道,我使的是風道,風利火。只要運用得當,便有奇效了。臣用過去所練的先天內氣功,逼入王上體內,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絡。”
蕭稹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他的功夫,現在越發相信。便問道︰“你精干內氣功?”
宋清廉道︰“不敢言精,只略知一二而已”
蕭稹笑道︰“你就演示一套給我看看。”謝瀾見蕭稹讓宋清廉練功,便不大放心,先自站起,挨近蕭稹身邊立定。
“臣不敢放肆!”宋清廉一邊答,一邊雙手輕按,立起身來,卻無動作,只是微笑不語。
眾人正詫異間,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宋清廉在起身一剎那問,運道力一按,雙手、雙膝、雙腳著地的六塊方磚卻已龜裂下陷!
“好好好!這個厲害了!”蕭稹早已看見,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斗量。有這般能耐,豈能久屈人下!你好自為之,我以後有用你的地方。”
李慧見王上歡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兩黃金——捧了過來。
蕭稹忙擺擺手說︰“這樣的人物可不能用錢打發。”便指著案上一柄麟麟盤蛟的玉如意,笑道︰“這個給你!”
宋清廉並未接受謝恩,只是拱手說道“王上,臣有一句話想要問王上,不知可以嗎?”
“問吧,這有什麼不行的?”蕭稹正覺得自己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很興奮,想也不想說道。
宋清廉左右看看,見李慧,謝瀾,甦婉,芳菲,並一群侍衛太監站在旁邊,有些掃興“臣只想王上一人听這句話。”
“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的。”見宋清廉仍然堅持,蕭稹只好對周圍的人擺擺說“你們,所有人,站遠一點。”
宋清廉這才走上前,附在蕭稹耳邊說了一句話。
听了話,蕭稹好像被惡鬼附身一樣愣了很長時間,大張著嘴巴,用很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宋清廉。
莫非有詐?謝瀾看蕭稹的神色不對勁,剛要帶著人上前護駕,蕭稹一手攔住了他們。
“你們都出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蕭稹又重復了一遍“立刻馬上,所有人都出去,門都關好,守在寢宮門口,誰也不準進來,我要和宋太醫單獨講幾句話。”
王上的命令,不能不遵。眾人不明就里,只好都出去了。
諾大的寢宮里,燈火通明,卻只有蕭稹和宋清廉兩人,顯得有些空曠。
“你.....你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我......我沒太沒听清楚。”
“我——說——的——是。”宋清廉一個字一個字說著,吐字清晰“朋友,你知道安利嗎?”
“知道啊,當然知道了。”蕭稹飛快地跑上前,緊緊抱住宋清廉不撒手,興奮地大叫道“我還買過呢!”
安利啊,真好啊,真是個好東西啊。人生頭一回,徐子安覺得吃虧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