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可想不起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哭累了,身體乏了,閉上眼楮就是好眠。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病了這一場,再加上之前漫漫長夜的睡不安穩,這回的覺算是一氣兒都補回來了。身體被掏空了,又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孤魂野鬼,在外游蕩了好久好久,這次終于找到了去陰間的路,終于可以投胎轉世了。
仿若初生的甦可慢慢睜開眼楮,天早黑透了,周圍靜謐,落地罩外透著柔和暈黃的燭光。
她偏頭看了看,邵令航守在床尾,雙臂交叉著擺在胸前,身子斜倚在架子床的床稜,閉眼微酣。眉頭還是一如既往地皺著,單瞧這架勢就知道睡得不安穩也不踏實。
她輕咳一聲,果不其然就“驚”醒了他。
邵令航湊到床頭來,本想看她怎樣了,結果發現她睜著亮晶晶的眼楮好整以暇望著他。
“醒了?”他俯著身,氣息從上方輕飄飄拂下來,“要喝水嗎?”
甦可沒答話,凝神望著他,半晌才道︰“我精神好多了,侯爺也歇著去吧。”
從她帶著幾分神采的眼楮就能看出她真的好多了,邵令航心中喟嘆著敬王的“神效”,垂聲嘆了口氣,“時候不早了,等會就上朝去了。”說完頓了下,又問她餓不餓。
甦可的嘴角扯出淡淡地笑,“侯爺,水是一樣的水,粥是一樣的粥,不是您端著盛著就會變成老君的仙丹。您去眯會兒吧,不用這樣親力親為守著我。”
邵令航有些灰心喪氣,順勢坐在了床沿上,半個身子背對著她,口氣酸酸的,“活了這麼大,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刀砍不破油潑不進’了。橫豎別人的好你都記著,我稍越雷池一步,你都要吹胡子瞪眼楮,死揪著不給機會。心里有本賬,筆筆都是我的過錯吧?”
那可不,一筆一筆記得可清楚著呢。
甦可白他一眼,索性他也沒看著,視線已經轉過去,尤不解氣,移回去又剜了一眼。可巧這一眼就被他看個正著。
邵令航頗有些無奈,他不由想起睡著前偎在一起的畫面,她偎在他懷里絲毫也不避諱的失聲痛哭,他一下下拍著她的背,摟緊她安撫她。曾經硬得像木樁子似的脊背也柔軟順服地貼緊在胸膛上。
這可以說是兩人關系突飛猛進地進展,只是他熱血澎湃過後也清楚地知道,甦可這樣的性子,見她柔軟這一次便是佛前修了幾百年的功德。往後想再見著,比修煉成仙還困難。
果不其然,這醒了精神了,立馬擺出了秋後算賬的架勢。
“你這性子,還是病著的時候好。”
甦可看著他的身影,總覺得他似乎是瘦了,袍子被腰帶束住的地方多了許多的褶皺。她回想每一次醒來的場景,不論是白天還是半夜,他總是在。
陰魂不散的。
“侯爺,我覺得好多了,今天讓福媽媽進來,接我回去吧。”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好了,甦可還勉強地撐起一點身子來。
但邵令航裹被子裹上了癮,每每看見她從被子里出來,都不管不顧給她塞嚴實。
重新被塞回被子里的甦可覺得他小題大做,這內室其實很暖,本就點著地龍,再加上~床邊兩個日夜不停燒著的火盆,說這內室溫暖如春都可以了,哪還會受涼。
邵令航卻自有主張,“什麼時候發了汗,下了地腿不打晃,我再送你回去。”
“我已經好了,自小發燒就從來不出汗,熱度下去了,人就好了。”甦可說的實話,各人體質不同,有人染了風寒,兩晚姜湯下去發了一身汗就利索了,有的人就只能慢慢熬著。甦可就是後面這種,出生時底子就沒打好,家里也窮,小時候一旦生病就得在鬼門關前溜達一圈。
所以向來很在意自己,輕易不敢生病。後來進了宮,那就更是不敢病了。
這次純粹是個意外。
意外……
邵令航似乎也想到這個,偏過頭來認真瞧著她,“積舊庫房又潮又濕,趴了半宿,身體里積攢起的涼氣不是鬧著玩的。外面還下著雪,你不要拗著性子,就在這里把身體養好。”
他知道福家不會苛待她,可在精心照護下都不見怎麼好轉,回去了只怕反要拖累。
甦可不想和他掰扯了,為這事也不止說過一兩回了。說她拗,他不比她還拗。
“我身體松泛好些了,本就不是什麼大病,幾個丫頭婆子輪班守著,我受用不起。”甦可精神好了,心思轉得比之前快。和邵令航細細接觸幾日,很多脾氣秉性都進了腦,這會兒眉眼微微上挑,聲音放得柔和,“我在這里佔著您的床不說,四五日了,您連個整夜覺都沒睡過,我心里過意不去。我先回福家去,您若是惦念呢,下了值去福家瞅我一眼,我就念著您的情了。”
邵令航听著這和軟聲調,不由一怔,但片刻後神色就變得耐人尋味起來,“月嬋和你說什麼了?說我吃軟不吃硬,捏著個把柄就能輕易控制了,就好說話了?”
甦可瞬間屏住氣,有種被抓了現行的感覺。
邵令航繼續說︰“你什麼脾氣打量我不知道呢?和我說話,你什麼時候溫柔以待過。說起記仇,我比你甚。所以你不用繃著個笑模樣跟我虛情假意,我吃她們那一套,不吃你這一套。”
甦可被噎得回不了話。
邵令航冷聲,“你在這里把病養利索了,什麼時候能去庫房收拾東西了,什麼時候再回福家。你不用擔心老夫人那里,該保全的我已經保全了,該挑明的我也都挑明了。等你好了,老夫人不會追究你什麼。至于府里那些個撒歡的舌頭,你覺著為什麼福瑞家的一直沒在這邊,因為‘你’在福家養病呢,荷風齋里生病的是‘侯爺’。”
“可我听說……”甦可吞吐起來,“那日侯爺在庫房找著我,是,有人撞見的。”
邵令航搖搖頭,“是無雙,沒關系的。風聲已經撒出去了,我直接向你送回福家了,回來後染了風寒才倒下。你在福家養你的病,我在荷風齋養我的病。咱們兩不相干。”
好個兩不相干吶,真要能兩不相干,她也就不至于擔憂成這樣。
但顯然,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甦可垂下眼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內室突然又安靜下來,似乎一句“兩不相干”,將兩個人的心都戳了個窟窿。邵令航坐在床沿上低著頭,胳膊支在膝蓋上,一副生著悶氣的樣子。
過了會兒,他起身用火鉗扒拉了下火盆里的木炭。
“可兒,月嬋說的把柄,你知道是什麼嗎?”
甦可頓時全身僵硬,她一瞬想起了洛芙在夢里對她說過的話——他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你才這樣有恃無恐。
邵令航半蹲在火盆邊上,微弱的亮光照在他稜角分明的臉頰上,顯出一股奇異的微妙的蠱惑。
他說︰“可兒,你說什麼是把柄?我在意些,看得比別人重,落在外人眼中,這就成了可以拿捏的軟肋。我平生最煩別人威脅我,北境那些塔塔爾人用整個部落的百姓做要挾,我連眼楮都不眨。人我打跑了,百姓我也都救下了。我看著守住的疆土覺得揚眉吐氣。可我現在明白,那城池和百姓都不是我的軟肋,我不在乎,我秉承的只是一個將軍該有的責任。可你現在就成了我的軟肋了。”
他抬起頭看她,笑容平添幾分苦澀,“這軟肋到了什麼地步呢?不單單你這個人,和你有關的事也都是我的軟肋。別人拿著與你有關的事來要挾我,我卻不惱,我也惱不起來。我是真的害怕,既要顧忌你不要因為我的權勢和地位受到什麼傷害,還要擔心別觸及了你的底線,讓你更不待見我。除開這些,還要掛念你不要受到什麼人的誘~惑,別我早上走的時候你人還在我身邊,等我回來你就不見了。”
他扔下火鉗,起身拍拍手,一步步走到床邊坐下來,“可兒,別人拿著這軟肋來跟我談條件,我倒是要謝謝他們。畢竟明面上來的,哪里出了紕漏讓人家瞧見了,沒捅開張揚,和我談來著,我能辦到的,我給他們辦,辦不到的,我想著法給他們辦。這都不算什麼。可我擔心那些沒來找我的。”
他探過身子,身影擋住了所有光亮,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瞧見那秋水似的眼楮明亮透徹,在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他微微勾起嘴角,“可兒,你掙你想要的,我謀我想要的。我只求往後的日子,我給你搭梯子,你別自己去爬樹。你是我的軟肋,旁人來拿捏著也就算了,你別再給我插一刀。旁人我受得了,你我受不了。腹背受敵的滋味真心不好受。”
甦可被他最後的話說得失笑,好像他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她認真地看著他,也很真誠地回答他,“何苦這樣呢,沒了我這軟肋你不就輕松了?”
“放不下啊。”
放不下啊。就這四個字,甦可的心狠狠一揪。她不知道這四個字的哪個字讓她這麼難受,相識不過數月,開端不好,過程曲折,結局未定,怎麼就放不下呢?
他說了這麼許多,臨了不過要個許諾。這許諾也不必山盟海誓,只求著她別去否定他。
說來多可笑,他這樣一個人,活了這麼大,頭回有根軟肋,卻還是根不想當軟肋的硬骨頭。
邵令航皺皺眉,“你倒是說點什麼。”
甦可轉轉眼珠子,忽而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邵令航有些莫名其妙,但節骨眼上,他也不爭執,掏了懷表來看,“丑初二刻,四更天了。”
“幾點上朝?”
“卯初就得進宮候著了。”邵令航不知所以,說完愣愣看她,“我寅正時分出門,怎麼,要說的話很長?”
甦可白他一眼,哼了一聲說道︰“還來得及睡一會兒,您去暖閣歇著吧。我覺得好多了,您也不用從都督府急著趕回來了。有話,您下值回來後再說吧。”
其實也沒什麼說的,但不這樣說,他不知道還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邵令航撇了下嘴,半晌又樂了,“你還真是刀砍不破油潑不進,我這掏心掏肺,你倒是趕人趕得挺順口。”
“我這是為您身體著想。”
“算了吧。”邵令航知道她不真心,轉身用腳勾了杌子過來,“我坐這眯會眼就得了,倒是你,接著睡,睡覺養人麼,趕快好起來比什麼都強。”
甦可覺得他死硬,“連著幾夜沒睡覺了,那邊不是暖閣,干嘛非在這眯眼。”
“月嬋在暖閣。”
“外間大炕呢?”
“孫媽媽在。”
“稍間還有個羅漢床呢。”
邵令航瞪了眼,“你倒是摸得很清楚啊,什麼時候下地遛風的,我說怎麼老不好。”
其實甦可打來了荷風齋就沒出過這內室,但月嬋和孫媽媽三言兩語,她想著大致模樣也猜到了一個侯爺正屋的樣貌。這並不難。不是羅漢床也是貴妃榻,但依著這名字,估計他也不用。
她沒作答,邵令航也不問了,斂著脾氣坐到了杌子上去,“我擇席,外面的床睡不慣。都是睡不好,還不如守著你給你值夜。她們睡好了,白天才能好生照顧你。”
“擇席?”甦可看看他,擰眉瞪眼起來,“您什麼意思,不讓我走,還擇席。您是想睡這嗎?”
她從被子里伸出手來,用力拍了兩下身邊的床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