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可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散掉,斷斷續續的清醒讓她听到許多聲響——來回不停的踱步聲,邵令航和梁瑾承的爭執聲,擰帕子的水聲,炭盆里的 啪聲,還有近乎耳語的呢喃,輕柔並且緩慢地在耳邊盤旋著。
她很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在耳邊說話,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無論怎樣努力,都閉合得嚴絲合縫,一點都睜不開。
後來她就放棄了,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然後她看見了洛芙。
……
洛芙還是十七歲時的模樣,臉上有明媚的笑容,眼楮彎彎的,左臉頰上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恬靜溫和地站在那。她穿著藕荷色水草紋褙子,陽光從方格的窗稜子上照過來,在她身上投下薄薄的光暈。她泛著光亮走過來,輕輕坐在了床榻邊。
“你總是能把自己置于險地,這麼多年,這本事愈發見長。”洛芙抬手給她掖了掖被角,“遇事不好要懂得先自保,硬沖上去算怎麼回事。幸虧沒傷到骨頭,倘若摔個胳膊瘸個腿,看你往後怎麼辦。”
甦可咧著嘴笑,“真要那樣,我就一根繩子吊死。”她頓了頓,繼續笑,“我過去和你作伴。”
洛芙伸出手指頭來點了點甦可的腦袋,“你呀,成天胡說。摔個胳膊瘸個腿就不活了,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甦可嘟了下嘴,“別人癱在床上有人養,我沒法掙錢,回去靠老子娘養,不是給他們添堵麼。我沒那麼寬的心,早晚也是個死,還不如自己了斷,干脆利落些。”
“瞅瞅這說的什麼話,怎麼就沒人養了,那不是人。”洛芙洞察一切,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人。
那人站在剛剛洛芙站的位置上,臉朝外背對著站,光線投下的暖黃色光照在挺拔的背影上,輪廓模模糊糊,顯得有幾分不真實。甦可眯著眼楮仔細瞧,那人寬肩窄腰,雙手疊在身後,手里把玩著一個大紅穗子。
甦可的目光頓時黯了幾分,“洛芙,你只管打趣我,那根本不是良人。”
“哦,怎麼?”
“他為人霸道自私,脾氣也不好,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回想他撒的那些謊,我都替他難堪。他表里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當著我的面什麼話都敢許,哄騙著我信他,可事實上他的初衷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洛芙歪了歪頭,“他什麼初衷?”
甦可臉上一紅,視線偏向一邊,“他讓我跟他。”
“跟他不好嗎?”
“不好。”甦可答得堅決,“不管他是行商的闊戶公子,還是名聲赫赫的侯爺,我都配不上。我跟著他就只能是妾……”
“你這麼看中名分?”洛芙打斷她。
甦可喉頭噎了噎,聲音發澀,“洛芙,我不看中名分,可我看中人。不是妾身份低下,而是有妾就有妻,和別人共侍一夫,我受不了。他若娶我,他便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他,卻要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吃飯睡覺生活……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我要嫁的人,身體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他做不到這些,就不是我的良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洛芙搖了搖頭,“我曾經給你念過那麼多句子,你就只記得這一句。”
甦可垂下眼睫,呢喃道︰“這一句就夠了。”
洛芙笑道︰“那如果他做得到呢?”
“做到什麼?”
“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他只娶你一個呢?”
“他做不到的。”甦可回答得冷靜並且決絕。
洛芙垂了口氣,“可兒,你不要小看了他,也不要小看了你自己。這世上總要有取舍,沒有人能夠盡善盡美。他對你好,心中有你,這已是彌足珍貴的。總好過真心一場,他卻不記得你是誰。”
甦可一怔,剛要開口,洛芙卻斂了悲色,淡淡勾起嘴角,“感情永遠都是不公平的,誰付出的多誰就要承擔更多。他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你才會這樣有恃無恐。可兒,感情里,你比我控制得好,但你要記得,對的人不一定是良人,良人也不一定是對的人。你的患得患失只會讓你固步自封,你走進去瞧一瞧,錯了就錯了,沒什麼大不了。若對了,你會慶幸,有生之年遇到了肯讓你付出真心的人。”
“那你後悔嗎?”甦可揚起眼楮來看她,“你後悔喜歡他嗎?”
洛芙的臉很平靜,柔光讓她多了一層暖意,或許她並無悲喜,但這份暖意讓她的神情溫柔成一汪春水。她說︰“多好啊,死之前還喜歡上一個人,他聲音清朗,笑容溫柔,他有一雙能起死回生的手,他有一雙能捕獲人心的眼。我從不後悔喜歡上他,我只後悔沒能多活一些時日,讓他好好記住我。”
洛芙的身上籠著一層水墨畫似的哀愁,她低眉垂眼,嘴角彎著,可彎得那樣苦。
甦可喉頭一哽,剛要張口,洛芙抬眼看向她,“可兒,他喜歡你,對嗎?”
“他不過隨口一說。”甦可急急表明,“我出宮後和他見過幾面,不過那時的交情而已。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可能跟他。洛芙,你知道我的。”
洛芙笑著搖搖頭,“可兒,我是個已死之人,你在意我做什麼?他要是對你好,你大可跟他。比起那些鶯鶯燕燕,我更想他娶你。可他天生的風流,我怕你受苦。你若求個歸宿,他會是良人。可你要求真心,他未必值得相托。感情里咱們都是傻的,要麼就一直糊涂下去,要麼就早早看清前路。但是,可兒,你不及我,好歹我邁出去了,你還躊躇不前。”
甦可笑著,慢慢從眼角滑出一滴淚來。
我多傻啊。我又傻又怕。
……
甦可醒來的時候,正有人給她換額頭上的帕子。涼津津的帕子覆在額頭上,仿佛盛夏時節喝下一碗透心涼的井水,整個人都清爽下來。
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一雙素手,順著手臂看過去,是個沒見過的眉眼清麗的女子。
女子見她醒了,目光一頓,隨即便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嘴上,然後用那指頭指了指她的身邊。
甦可這才將視線偏轉一些,看到了躺在身側的邵令航。
邵令航合衣睡在床榻的外側,側著身,從視線上看,只要他平過身去就會摔下床。他睡得很不安穩,眉頭一直皺著,形成幾道紋路和兩個小鼓包。嘴唇有些干,幾根頭發凌亂地搭在耳邊和脖頸上。
月嬋對甦可晃了晃手,喚回她的目光,然後指了指手里的茶杯。
甦可很輕地搖了下頭,表示不渴。
月嬋見狀,將茶杯放到床邊的杌子上,從幾步遠的屏風上取下一件灰鼠毛的斗篷,小心翼翼蓋到邵令航的身上。
邵令航動了動,頭在大橫枕上挪了個舒服些的位置,將手臂緊緊地收了收。
隔著兩層棉被,甦可仍舊感受到邵令航橫在她胸前的手臂。本就被棉被壓得呼吸不暢,他緊實地摟抱讓她更加憋悶。月嬋執著燭台走後,她實在是難受,身上也使不出勁,大費周章地將手臂從被子里挪出來,提著邵令航的袖子,將他壓在被子上的胳膊往邊上挪了挪。
她覺得舒暢許多,手臂剛塞回被窩里,邵令航的胳膊就揚了起來。
甦可以為他醒了,可是偏頭看過去,人仍舊閉著眼,手慢騰騰地抬上來,仿佛一切出于本能,將本就嚴實的被子往甦可的脖頸里又使勁掖了掖。
他的手很溫熱,蜻蜓點水在脖頸上一踫而過,然後又橫到了甦可的胸前,繼續抱著她。
甦可想起了粽子。
她是悶得冒汗的糯米,他是箬葉上五彩的棉繩。
形容他還真是貼切……
甦可再次醒來,只距離剛剛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屋里光線昏暗,內室這邊沒有點燈,所有的光亮都是從落地罩的紗簾外投進來的。內室里隱約听到火盆里木炭的 啪聲,和耳邊淺淺的呼吸。
平日里總是急赤白臉的,睡著時卻這樣老實。
甦可看著邵令航已經松泛下來的眉頭,嘴角不自知地向上勾了一些。她微眯著眼仔細瞧著,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但她還是發現邵令航左邊眉毛的眉峰處有顆小小的痣。
這里長痣的人,很容易出人頭地。
才二十五的年紀,既是宣平侯,又是昭毅將軍,現在任著左軍都督,可不是早早出人頭地麼。
甦可慢慢地將頭擺正,眼角眉梢染了些冷意。
她環視了一圈周圍,楠木架子床上掛著水青色的帳子,事事如意的床板水光油亮。顯然,這里並不是福家。想到身邊躺著的人,還有剛才眼生的丫鬟,甦可猜想得八~九不離十,這里應該是邵令航的住處。
是他找到她的?
甦可回想起事發時的驚心動魄,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聲響,驚醒了身邊的邵令航。
听著邵令航迷糊的恩了一聲,又慢慢起身,甦可慌張地閉上了眼。
額頭上的帕子被拿走,溫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來,停了片刻,又順著臉頰移到脖子上。這次換了手背來試溫度。然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燒還沒有退。甦可知道。可此刻她更擔心慌亂的心跳被那只大手感受到。
她無意識地抿了抿唇,卻感受到那只大手捧住了她的臉頰,指腹在她干得有些爆皮的嘴唇上撫了兩下,溫柔得不像話。然後身邊一空,他走開了。
甦可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有徹底的從鼻子里吐出去,他又重新靠過來,手伸到她脖子下將她抬起來一些,雙手扶住她的頭,濕潤的嘴唇便覆了上來。
甦可瞬間瞪圓了眼楮,那渡過來的一口水,一半滋潤了心肺,一半滑下了嘴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