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 濯城連續下了幾場雨,天色霧蒙蒙的。=沈清和離開濯城已有五日, 算一算日子, 大約還有十日才能到京城。
谷慈近來在唐府住得有些不自在。楊氏一直沒同意讓她回家, 就連平時出行也會派兩個婢女跟著。她從小到大自由慣了,哪里適應什麼婢女在身邊, 索性出門也少了。
楊氏不是這般會強人所難的人,必然是沈清和叮囑了什麼。
她一邊在花園里澆水一邊思考, 不自覺地嘆了口氣。身後有人道︰“小慈, 你不必做這些的。”
谷慈嚇了一跳,回頭一看, 是楊氏站在不遠處的小亭內, 一身素氅莊嚴大方。
她笑笑道︰“多謝夫人關心,我在家中便很喜歡照顧花花草草。”
楊氏點點頭, 示意她進來。谷慈放下瓢盆進了小亭, 楊氏已讓下人準備好了茶水,問︰“近來是不是悶得慌?”
谷慈望著她,良久點了點頭。
楊氏端起茶飲了一口,平靜道︰“清和應該沒告訴過你, 他身邊一直有人在監視他。”
谷慈眸中露出不可思議。
“先前只是監視罷了, 但如今不一樣了。”楊氏看向遠處,“既然朝中已有人對老爺下手,下一個估計便是清和本人。我們能做的便是呆在這里,保證自己不出事便好。”
她語調平靜, 察覺不出什麼情緒。谷慈心中波瀾重重,吶吶道︰“夫人就……不擔心嗎?”
“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楊氏收回目光注視著她,莞爾一笑,“只是習慣了。”
小亭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清新怡人。楊氏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聲音悠長︰“我年輕時生過一場重病,一直難以懷上子嗣。曾經唐家,就連我自己,都想讓老爺納個妾室,不能讓唐家因為我無後。可是老爺他,死活都不同意,當時和唐家鬧得不可開交。
我那時想過就此離開唐府,但老爺他察覺出了我的意圖,跟我說即便我死了,他也不會再娶。直到後來,我們把清和抱回來,唐家的閑話才說的少了。”
谷慈有些驚訝,看不出這個恬淡優雅的中年婦人竟有著這樣的過往。
楊氏的嘴角露出笑意,捧著茶杯︰“以前啊,我就一直在這個小院子里,盼望著他回來。”
這笑容不知為何有幾分寂寞。谷慈有些不敢想象,倘若沈清和日後也與唐岷一樣,奔波于京城與濯城之間,時常不著家門,她又能否受得住這份寂寞。
“夫人,”谷慈忽然抬頭,目光明亮,“我想去京城。”
楊氏似乎並不驚訝,“想好了?”
谷慈鄭重地點頭。
“也好,還是年輕好。”楊氏露出微笑,“待過了這陣子的雨季,我便安排人送你入京,做我一直以來都未做過的事。”
***
決定入京之後,谷慈的心情明快了許多。
她從不是這般會坐著干等的性子,既然呆在濯城會有危險,那倒不如入京,至少陪在沈清和身邊,而不是只能隔著十萬八千里等消息卻仍舊束手無策。
楊氏著手安排了幾名身手不錯的侍衛,一方面也是希望保護唐岷,谷慈則是去準備了些入京需要的東西。
跟著她的兩名婢女一個叫素珠,一個叫翠溪,都是楊氏的貼身侍女。谷慈去買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收在身上,還想再逛逛時素珠卻道︰“姑娘,天色不早了,明日再來吧。”
谷慈點點頭。這兩個婢女每次同她上街都是一副精神緊張的模樣,好像生怕她會遇到什麼豺狼虎豹似的。
她們沿著長街回去找馬車,路過盧家書舍時看見大門開著,有人在里面搬東西。谷慈這才想起許久都沒來過如意巷了,不由停步往里瞧。
“谷姑娘?”
谷慈循聲往里看,只見盧子洵正站在門邊,一身墨綠長袍,君子翩翩,似乎剛才便注意到她們了。
谷慈向他打了個招呼︰“盧公子這是要搬家?”
盧子洵笑著搖頭,指著地上被收拾好的幾個箱子︰“是京城那邊有一戶官家在收集小書,這些都是好幾年前的了,有些更是絕版,不過出的價格很高,我便準備送去京城。”
谷慈有些驚訝︰“盧公子要去京城?”
“這是自然,和達官貴人做生意,哪能不親自上門。”盧子洵瞧了瞧她手里拎著的東西,“谷姑娘這是要出遠門?”
谷慈尚未回答,翠溪便答道︰“我們也是要去京城的。”
素珠猛地拍了翠溪的腦袋一下,皺著眉與谷慈道︰“姑娘,天要黑了,我們快些回去罷。”
盧子洵似是沒注意到素珠的表情,笑道︰“這麼晚了,姑娘家在外邊確實不安全。谷姑娘,需要我送你們回去麼?”
谷慈擺手道︰“不必了,謝謝盧公子,我們的馬車就在路口。”
盧子洵點頭,將她們送到門口,又叫住谷慈︰“谷姑娘去京城是所謂何事?”
谷慈望了他片刻,微笑︰“去玩玩。”
“這樣,”盧子洵悟了悟,“我們書舍出發了日子定在三日後,應當是剛好過雨季。你若是要去游玩,跟我們一路走應當更安全些。”
谷慈想了想,只覺素珠一直在扯她的袖子,于是道︰“多謝盧公子,不過我們只是去玩玩,沒有定下具體的日子,還有許多東西要準備,可能趕不上你們的時間。”
“無妨,我不過是提議一下。”盧子洵笑若春風,“你若是想同我們一道走,可以再來告訴我。”
谷慈道謝後便轉身走向路口,車夫就在不遠處等著她們。她突然停住腳步,身後的素珠與翠溪險些撞在她身上。
素珠問︰“姑娘怎麼了?”
谷慈沒有回頭看她,反問︰“盧公子怎麼了?”
素珠沒有回答。谷慈轉頭盯著她,“夫人究竟給你們交代過什麼?”
素珠垂著頭,支支吾吾道︰“夫人只說,不能讓任何人與姑娘接觸,尤其是……盧家書舍的人。”
谷慈仍然注視著她,良久才道︰“夫人有說原因麼?”
素珠搖搖頭。
谷慈心口像是悶了一團氣,一路回程都沒再說話。她道是身體不適要早些休息,也沒吃晚膳,躺在榻上輾轉許久。
楊氏一個官夫人,和盧家書舍自然不會有什麼來往,必然是沈清和吩咐的。
為什麼先前沒有注意到呢?一個會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們身邊,幾乎參與到所有他們經歷的事件之中,卻絲毫沒有引起注意的人……
她陡然想起先前每每遇見盧子洵時,沈清和的種種怪異舉動,那時還當他是吃醋。如今想起,竟是只有她看不分明。
沈清和將她瞞著,便是怕如同楚屹的事情一般,身邊信任之人帶來的打擊是最致命的。
她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醒來時天還未亮,實在睡不著了,便想回家一趟收拾包袱。唐府的侍衛不讓她在天亮前出門,她只好等到吃完早飯,與楊氏知會了一聲後,才回到家中。
這幾日她只回來過一次,上回拿了幾件衣服便匆匆離開,桌上都落了一層灰。谷慈取來抹布準備將小廳打掃一遍,素珠上前道︰“姑娘,讓我們來罷。”
她說完便與翠溪開始忙活起來,谷慈也沒再推辭,回屋決定捎幾件輕便的衣裝,收拾櫃子時不經意地看見放在最里邊的一塊青蓮玉佩。
這是林昔白在入京之前贈予她的,這麼久了她都快忘了還有這麼個東西,于是一並收進了包袱里。出屋時素珠正好來尋她,問︰“姑娘,可還收拾好了?”
谷慈點點頭︰“我們回去吧。”
雨季似乎要過去了,不似前些日子的陰沉,今日出了太陽,晨光暖洋洋的,早起的攤販在沿街叫賣,一派安定景象。
三人往路口方向走,素珠的臉色突然變了。定楮一看,不止是車夫不見了,連馬也不知所蹤,走近細瞧,竟是韁繩被人剪斷了。
翠溪也嚇傻了,瞪大雙目道︰“這是怎麼回事?”
素珠倒是冷靜一些,拉著谷慈的手道︰“姑娘,我們走回去,一定要緊跟著我們。”
谷慈應聲,與她們特意挑了大路走。素珠一直緊緊牽著她,避開了如意巷長樂街這幾條常走的路,畢竟是白天,路上倒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只是路經同溪樂坊的時候看見外邊有人鬧事。
谷慈不常來這條街,上一回還是查案時看見方竹卿被人扔出來,知曉這附近不太平。素珠果然警惕了幾分,拉著她繞道走,誰知經過樂坊門口時人卻突然多了起來,鬧鬧哄哄的將她們沖散了。
谷慈被人群推推搡搡離素珠越來越遠,心中警惕了幾分,趕緊往人少的地方躲。一個戴著頭巾的大漢不時往她身上瞥,伸手像是要抓住她。
谷慈倉皇後退,手臂卻突然被人一拽,一個踉蹌被拉進了身後的小巷里。她連忙想要拿出身上的匕首,卻在看見來人時愣了一下。
盧子洵正站在她的面前,不似往常寬大翩然的深衣,此時身著一件黑色的曲裾袍。
谷慈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盧公子怎麼會在這里?”
盧子洵望著她,笑容依舊溫和儒雅︰“谷姑娘,我听說京城不是什麼好地方,你還是不要去了罷。”
谷慈深吸一口氣,听見自己聲音顫抖︰“盧公子在為誰人做事?”
盧子洵依舊未回答她的問題,指了指巷子的另一頭,“你順著這條路走,這條路上沒有要找你的人,可以平安回到唐府。”
谷慈凝視著她的臉,發覺她從未讀懂過他臉上的笑容。巷外吵鬧聲不斷,她的確也別無選擇。
她躊躇了片刻,邁開步伐向著盧子洵指的方向前進,與他擦肩時听到這樣一句︰“留在唐府吧,不要去京城。”
谷慈沒有回頭。
***
素珠與翠溪在大白天把谷慈給弄丟了,此刻正在唐府里長跪不起。
楊氏氣得不輕,指著素珠道︰“你是這府里唯一會武功的侍女,怎麼把人弄丟的?”
素珠的頭磕在地上,不知該如何解釋;翠溪忍不住流眼淚,哽咽道︰“夫人……不要責怪素珠姐姐,當時、當時……”
她話未說完,只听得一聲馬嘶從門外傳來,隨後便有人快步進門。唐府眾人皆露出頗為詫異的神色,翠溪更是瞪大雙眼︰“……公、公子?”
那人身披一件雪白披風,里面是一身月白色勁裝,身形高挺,風華俊朗。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環視四周大致了解了什麼,轉身便沖出門外,因步伐太急,腳剛過門檻便被迎面而來的一人撞退了一步。
谷慈一路小跑回來,氣喘吁吁的,還沒進門就被人撞到了腦門,有些吃痛地揉了揉眉心,一抬頭看見眼前之人,陡然愣在原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