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西陵地方便為天府之國。
大衍山脈從西南高原雪山蜿蜒下來,一路龍骨崢嶸,盡是窮山惡水,卻只在這龍腰處溫柔一盤,窩出一大片肥沃盆地來。這里處在南北之交,但北方大山遮擋住了南下的寒氣,又聚攏留住了東南熱帶暖海北上的暖風,從西方,高原融來清澈雪水匯成大江源源不絕灌溉沃野,而沿著大江劈出的峽谷東去,便可直通錦繡江南。
極佳的地理優勢造就了西陵地方千里沃土,富饒物產,滋養百姓生息,孕育人杰地靈。
神話傳說,遠古之初曾有一個神仙常常往來于人間仙界的時代。諸神之中,有一女仙,名喚青雀,就居住在如今的西陵地方。
女仙青雀極美,引來諸方垂涎,諸仙為求女仙垂青,來獻天地間無數奇珍異寶,都堆在西陵,這才造就此一方富饒。後來,青雀獨愛諸神仙中最為威武雄壯的戰神應龍,遂結為夫妻。戰神應龍為免除青雀再受諸仙騷擾,將臂彎化為萬里大衍山脈,將她溫柔攬在懷中。而這西陵盆地,就是戰神女仙新婚時在其中旖旎共浴的浴池所化。
傳說故事香艷旖旎,盡表出了西陵地方得天獨厚靈秀所鐘的獨特氣息。
千百年來,無論天下如何風雲變遷諸國爭斗不休,西陵地方都極少參與中原內亂,憑借著半封閉的地利優勢得以安然躲避兵禍。此處平安,自然聚攏人氣,多有百姓來此避難,數百年休養生息下來,在西陵戎武開啟戰端之前,西陵小小國土人口已經逼近千萬之眾。
不過,七年前國君墨涼野心蓬勃發兵征討中原,硬生生地改變了這一切。連年惡戰,消耗人力物力無數,更連連趕上幾年洪水大澇,如今的西陵國已經不復有往日的繁茂華彩。
西陵國都宜都,天府之地的明珠之城,就位在末吾關後三百里處,中間一片坦途。
宜都城所佔位置在西陵盆地正中,從大衍山脈上流下的數條河流在此交匯,沉積出了大片肥美沃土。論物產自然富饒,商農繁華,溫柔錦繡,可若是起了戰爭,都城外一片平坦,幾條河流也都水勢平緩,卻是無險可守,無勇可恃。
所以,當前方戰事連連失利,都城百姓就已人心散亂,而當末吾關國門危急,都城里百姓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凡能跑得動的,老早就攜家帶口逃到偏僻鄉村避禍了。此時的宜都城中不復繁華,到處都是衰敗景象。之前寬闊街路上車水馬龍,如今已行人稀少,偶然有匆匆過客,也都衣衫潦倒神情頹喪。道路兩旁,絕大半的商鋪早就收了鋪面,招牌門板七零八落,老板們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除了富饒物產各類吃食雜貨錦緞,這宜都城還有一大景觀頗為有名,那便是數十眼水泉。這里的水泉有溫有冷,或清冽或醇厚,或甘甜或清爽,各具絕妙。既然西陵盆地相傳是由女仙青雀的浴池所化,那匯聚整個盆地精華的宜都城自然就是這浴池的水眼,此處泉水出色也算有名有實了。
數十眼水泉之中,有兩眼水質最佳,一溫一冰,溫泉名喚韻陽,冰泉名喚西冷。韻陽泉水天然熾熱,水色略帶奶白,水質極重極韌,若是盛在瓷碗里,水面可高出碗口半分而不會溢出,顫動有若凝脂,里面不知融了有多少日月天地沉積的精華。人若常在韻陽泉中洗浴,自然精神百倍,祛病強身。而那西冷冰泉又有另一絕。西冷泉水微冰,至清,滋味清涼柔綿,初入口有若無物,咽下後,卻又讓人感覺舌底唇邊有似有似無的微微甘甜回轉不絕。這水,若是用來煮此間特產青茶,甘苦相間滋味奧妙,而若用這水烹飪,煮飯則飯食甘香、烹菜則菜肴鮮美,無論各類食材,都可以被這水激發出本身材質的十分天然滋味,而所搭配的作料,又能被這水從中調和龍虎,佐君佑臣,更增食物風味。
這兩眼絕品水泉,自然早歸西陵國王家專屬。韻陽泉眼就在王宮院內,被建成浴室。而西冷泉眼在城南,每天自有水車往來運送宮中日常所需。
可是現如今,時局傾危,王宮中的宮女雜役們同樣人心惶惶。這些人不像尋常百姓,既不敢逃,更無處可逃,只能在宮中死熬。只不過,宮里的內務總管們此時也無心監管他們,只要人還在,做多做少也不管,于是宮女雜役們也樂得偷懶,每日里胡亂應付過差事,便躲到背人處湊在一起相對唉聲嘆氣。
正因如此,韻陽浴室中本來每日暖香燻燻富麗華美,這些天也都灰暗無光,左右國君現在也無心來享受。而每天往來的西冷水車也沒那麼勤了,當廚的御廚有時沒了好水用,免不了吹胡子胡亂罵幾句。可去找內務總管告狀倒也免了,這時局這當口,東王婆顧不了西官人,琢磨避亂活路才要緊,誰還肯在這區區水事兒上費那多口舌心思?
更何況這一晚,已經初更,仍未傳鋪備晚膳。寂寥漆黑的都城里,唯有西陵王宮透出燈火光亮,諸王列公未晚膳,而是正在開著這月來的不知道第幾次軍務廷議。
剛入宮門,門側有一小屋,這小屋是專供覲見君王的外臣等候場所。此時小屋里一員武官正坐立不安,面露焦急神色,目光頻頻朝著屋外通往心羽大殿的甬道望去。這員武官正是武侯派回宜都催促糧草援兵的副將,他將武侯的軍情奏折遞上之後,已經在這小屋里足足等了一個下午加半個晚上。在他面前,一碗西冷泉水沏出的青茶,添了無數次水,早已經水色清白。饒是如此,這副將依舊覺得口干舌燥,心內急火如焚。
只是,遙望甬道盡頭,異常安靜,一點動靜都沒有。
沿著屋外長長甬道向前百步,踏過被蔥蔥數十棵長青柏陰涼覆蓋的四十九級漢玉石階,再再前行數十步,便是王宮心羽殿,歷來西陵國君廷議的場所。
此時,心羽大殿內雖有數十名軍政要員左右分列站班,卻靜若死灰,要員們個個低著頭不發一言。
國君墨涼重病不能理政已經有了些日子,此時心羽殿上青雀王座空懸,太子墨明君替父王監理軍政,正坐在王座之側,目光左右游移巡看。
西陵國崇尚青、紫二色,那心羽殿上的青雀王座的裝飾也以此二色為主。此時夜深,殿上琉璃燈盞中的燈芯浸滿牛油,發出嗶嗶啵啵的細微燃燒聲響,燈火映照,顯得那張碩大的青紫色空懸王座陰沉沉冷森森的。
太子墨明臉色發白,他抿著薄削的嘴唇,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自己座椅的扶手。望向殿內文武群臣,他掩飾不住焦慮的目光左右游移,就仿佛要從這數十個悶葫蘆里淘摸出一根堪堪可以抓捏的救命稻草。
墨明君今年三十有二,被立為太子也已經有二十年之久。墨明在國君身旁耳燻目染多年,對國情政務也早就頗為熟悉。他也曾跟隨名將大家學習武技兵術,上了馬倒也能夠拼殺幾個條尋常壯漢,下馬後,兵術陣法也能頭頭是道侃侃而談。
國君墨涼王一向乾坤獨斷,太子就算有些本領也極少有試試身手的機會。他也常常尋思,父王精力充沛正當壯年,自己登王位主持軍政權柄怕是還要等個二十幾年。
有些不能伸張的郁郁,可也有些如釋重負的輕松。
可是,就在一個多月前,父王突然一病不起不能主政,太子明責無旁貸監理軍政。如果是在太平年月,哪怕是在西陵戎武你來我往拉鋸交戰的時候,太子明心中躍躍欲試一展君王之大才的心情都會多些,可是當此危亡扶搖之日,他只能感覺到沒有窮盡的慌張惶恐從五髒六腑里咕嚕嚕地冒出來。
抓著座椅扶手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又緊了緊。
扶手緞面溜滑。這種錦緞是西陵特產,是用生長在大衍山腳下的一種特有矮腳桑樹上的綠蠶吐絲織成,產量極稀少。這種錦緞質地溜滑柔嫩,水滴而不能留,觸手猶如百日嬰兒的肌膚般柔嫩,向來只供西陵國國君專用。眼下,這錦緞座椅扶手也極滑,似乎隨時都能從太子明掌心溜出去一般。
太子明心頭慌慌的空虛感覺又一汩汩地冒出來,他急忙吸幾口氣,提高聲音再一次問道,“情形危若累卵,武侯又派人催促兵員糧草了,你們有沒有什麼行得通的策案?”
然而,大殿內群臣依舊無聲無息,人人低頭不語。
太子明目光左右尋看,倍感無奈,喉嚨里抖抖地呼了一口悶氣。胸口里面憋悶異常,他連連急促呼吸,一下不慎,口液進了喉管,當下連連咳嗽個不停。
咳聲剛剛稍歇,殿內群臣便齊刷刷拉長了聲音唱頌道,“神佑西陵,祝太子殿下玉體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