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王府。
霍政悠閑地坐在石椅上小憩,一外貌端莊的貴婦在一旁服侍,火爐燒的正旺,水已經沸騰,貴婦讓照顧爐子的丫鬟走開,親自動手煎茶,茶煎好後,清香四溢,貴婦將茶杯遞到霍政面前恭敬道︰“老祖宗..”
“嗯,手藝有進步!”霍政睜開眼楮,接過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贊道。
貴婦喜出望外,欠身行禮道︰“老祖宗喜歡就好。”霍政又喝了幾口道︰“恪兒呢,這兩日怎地沒見他在府中讀書?是不是你們這些婦人又開始慣著他了。”
“老祖宗容稟...”
“父王,恪兒去離石老前輩那上課去了,這兩天不會回來。”貴婦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霍逸才對貴婦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帶著丫鬟往後院走去,霍政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道︰“恪兒已經拜師了?還是離石?老夫怎麼不知道?”
“恪兒今年也七歲了,該找個師傅了,父王日理萬機,這些家里的瑣事,孩兒哪里敢勞動父王?”霍逸才臉上堆笑道。
“老夫有沒有跟你說過,家中不許稱呼我為父王?”霍政不悅道。見父親有些不高興,霍逸才表情一僵,連忙躬身應道︰“孩兒記住了。”
“嗯...你剛說恪兒去跟離石學藝了?老夫記得,半年前,我曾跟他說起過讓他教導恪兒,可是被他給回絕了,這次為何收下恪兒?”
霍逸才眼中劃過一抹不屑的神色“此一時,彼一時,半年前,您是楚國公,如今您是堂堂一品郡王,這兩者身份天差地別,離石當時拒絕您,是有恃無恐,現在要是還拒絕,那就是不識時務了。”
“哦?這麼說,名滿天下的大儒也有屈于權貴的時候?”
霍逸才更加不屑“什麼大儒?也就是多讀了幾本書罷了,這世上沽名釣譽之徒何其多也?”
“一派胡言!”霍政重重地將茶杯砸在桌上怒道︰“沽名釣譽?你說離石是沽名釣譽之人?當年先帝許以萬金,請他入宮教授皇子,離石覺得侮辱了他的才華,言辭相拒。
他連先帝的面子都不給,會給老夫區區一個郡王的面子?說,是不是你狐假虎威,借著老夫的名頭脅迫于他?”
霍逸才被噴了一臉口水,心中的苦澀難以言表,自從老父親被封王以後,這心思,他就再也猜不透了,以前就算說錯了話,頂多也就提醒兩句,何曾對他發過如此大的火?而且,有時候,火發的完全就是莫名其妙。
“父親息怒,孩兒一時糊涂,說錯了話,不過父親,孩兒發誓,在恪兒求學這件事上,孩兒絕沒有仗著霍家的勢力欺人,其實是離石老前輩,他見了恪兒之後,欣賞恪兒的資質,起了愛才之心,這才收下恪兒的。”
听霍逸才這麼說,霍政的火氣消了大半,他老臉上浮現出一抹慈祥的笑容“恪兒天賦異稟,資質絕佳,離石一生未收弟子,如今收下恪兒,十有八九是想讓恪兒繼承他的衣缽,好啊,好啊,快備厚禮,老夫要親自登門,向他表示謝意。”
霍逸才郁悶道︰“孩兒今早就去了,結果吃了閉門羹,連離石老前輩的面都沒見,就讓門僕給打發了出來。”
“嗯...這就對了,離石喜歡恪兒,卻未必喜歡你,這樣吧,等下次恪兒回家,你準備一些茶,點心,讓恪兒給離石帶過去,弟子孝敬師父,想必離石不會拒絕的。”
“還是父親想的周到。”
霍政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恪兒有你這樣的爹,何其不幸也,說吧,今日來找老夫,所為何事?”
“什麼都瞞不過父親...”霍逸才訕訕一笑然後壓低了聲音道︰“您今日可曾進宮向陛下求旨賜婚?”
霍政自嘲一笑,隨後淡定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不錯,老夫剛從宮里回來。”
“為什麼呀?這幾年,那些藩王,郡尉,手中的權力一天比一天大,怕是早就引起陛下的不滿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那是一艘破船,指不定哪天就要翻,您干嘛要把咱家往一條快要翻的破船上放呢?”
“嗯,沒想到你還有這個見識,看來這些年,你也招攬了一些有見識的門客。”霍政意外道。
霍逸才老臉一紅,的確,他起初听說這件事的時候,還有些得意,江南西郡在整個霍家的布局中,是一塊短板,霍家商號到那里是處處踫壁。
主要是因為江西郡郡尉安郎胃口太大,每次商議,一開口就是四成,寸步不讓,這個價格顯然是霍家無法接受的,雙方達不成一致,所以霍家的貿易被阻在江西南郡,遲遲無法南下。
倘若要是能和安家聯姻,那這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霍家的商道一直可以通到南楚去,每年又會有大把的錢源源不斷地從南方運來。
安郎尋求在朝堂上的倚仗,霍家發財,雙方各取所需,多麼完美。可是當他和手下最信任的幾個門客商議時,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觀點。
首先,霍家本就已經大渝最頂尖的家族,如今霍政封王,影響力更是到達了人臣的巔峰,有多人眼紅?倘若再進一步,那就不是好事,而是取死之道了。
其次,如今,地方勢力越來越大,朝廷對其的約束力更是大不如前,當今陛下不是一個昏庸無能之君,他必不會坐視不理,只是如今皇帝剛剛親政,無暇顧及,一旦騰出手來,藩王還好說,畢竟是皇室宗親,處理起來有些麻煩。
但那些在地方上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郡尉就不一樣了,皇上要處理他們,甚至還不需要找借口,聖旨一下,他們焉敢不來金陵?到了金陵,想要回去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不來,那就是抗旨,是逆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和這樣的人扯上關系,絕沒有好下場。
霍逸才聞言這才清醒過來,他不是傻子,發財固然可喜,但和錢財相比,還是小命更珍貴一些,沒命花的錢,他斷然不會去賺,他實在是想不通,以父親的老謀深算,怎會犯這樣一個錯誤。
心中又急又疑,他這才放下手頭的事情,回來找父親問個明白。
“父親,為什麼啊?”
霍政優哉游哉地品了一口茶“你是覺得為父下了一步臭棋?”霍逸才道︰“孩兒不敢質疑父親的決定,只是您從小就教導孩兒,凡事需謹慎,需小心權衡利弊。
和安家聯姻,雖然有諸多好處,但和後患一比,這些好處實在是微不足道,孩兒不相信父親看不到這一點,請恕孩兒愚笨,想不透父親此舉之深意,還望父親為孩兒解惑。”
霍政放下茶杯嘆了口氣“你既有此心思,那為父就給你好好說道說道,逸才,你覺得今上是一個怎樣的皇帝?”
“年少有成,虛懷若谷,愛民如子,殺伐果斷,有明君之象,這些都是父親說過的。”
“不錯,當今皇上確實是一位千古罕見的君主,不過,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皇帝!
皇帝何也?真龍天子,龍有逆鱗,觸之必死,商紂之逆鱗乃女色,比干上諫言妲己為妖女,禍國殃民,遂遭挖心之刑,始皇之逆鱗乃社稷,呂不韋功高蓋主,遂逼飲鴆自殺。今上與始皇,商紂何其像也?”
霍逸才似懂非懂道︰“父親您是怕自己做了呂不韋?”
霍政無言,他自幼熟讀史書,與他在一起求學的同齡人都把屈原,藺相如作為榜樣,唯有他,最是佩服呂不韋,奇貨可居啊,作為一個商人,他能將天下,王侯將相,作為手中的買賣品,這份見識,謀略,從古至今,普天之下,誰人可及?
將屈原,藺相如作為榜樣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沉在了這紛雜的風雲當中,只有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位極人臣,呂不韋慧眼識珠,選中了趙政,成就了相國之名,他選中了當今皇帝,受封王袍。
看起來,他已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然而,他真的比呂不韋強嗎?捫心自問,似乎未必。
呂不韋能夠將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扶上王位,並鞏固其地位,而他做到這一步,更多的似乎是運氣,脫離他掌控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他真的超越了呂不韋,就不會發生十七族鬧劇一般的謀逆,太後更不會自殺。
連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到最後都免不了落得悲慘下場,而今上之聰慧遠超始皇,他一個還不如呂不韋的人,又怎能保證,他一直都能成為勝者?
今上太年輕。而他已經老了——眼楮一天比一天不中用,每天晚上睡覺都得起夜三四次,有好幾次,如廁時,還尿到了褲子上。
如果現在不給霍家留條退路的話,等他死後,霍家今日有多風光,到時就會有多淒涼,這種場景不難想象。
他的兒子們都不成器,難以擔當大任,唯有孫子輩長大成人,才能繼續延續霍家的輝煌,在這之前,他一定要給這些孩子創造一個成長的空間。
這次明知會犯皇帝忌諱,他還是這麼做了,為的,就是給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霍家降降溫,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城,舍得的道理,他希望他的後代都能明白。
霍政愣愣出神,臉上表情變幻,時而蒼涼,時而無奈,時而慈祥,但更多的是讓人不安的悲愴,霍逸才見到老父這副模樣不由有些不安“父親,你怎麼了?”
“哎,老了,逸才,你要記住,有時候,強大並不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適當的暴露一些弱點給別人,能讓你走的更遠。”
霍逸才被老父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暴露弱點?這麼說,父親這次故意觸怒陛下,就是為了給別人一個攻擊霍家的理由?為什麼啊?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以霍家如今的聲勢,朝堂上下,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說霍家的不是?”
他更加疑惑了。
“那和安家...?”
“斷了吧,沈家的小姐今年也十五了吧,听說也是一個難得的溫婉賢惠的女子,秉義娶了她,再好不過。”
霍逸才一愣,隨後恍然大悟,原來父親的目標並不是安家,而是沈家,這是‘瞞天過海’之計,先讓皇帝的注意力轉移到安家,然後再與沈家聯姻,皇帝只會以為是霍家像皇權低下了頭,而不會再想其他。
想想也是沈家家主沈萬身為太府寺卿,手握大渝的鹽鐵買賣大權。鐘建德倒後,大渝的鹽鐵市場一下子就空了出來,如今沈萬上台,有多少人眼紅?霍家要是能搶先一步,從中分一杯羹的話,那利潤不比開通南方商道差多少。
不由得,他對父親的老謀深算佩服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