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坎凌縣官丁業來訪甦家,訪的是甦先生,卻不是甦家人。
當甦庭接到這消息時,稍感訝然,但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丁業是個有名的孝子,前次甦庭救了他老母親,那家丁早已來報信,後來老夫人又修書一封,讓他好生照看。
只要這孝子不是徒有虛名,那麼甦庭在這坎凌的地面上,他遲早會來見上一面。只是讓甦庭稍感驚訝的是,丁業來的時日,與他所想的,要早了一些。
……
丁業面貌清正,胡須墨黑,身高中等偏下,略感瘦小。
看他年紀,也有四十多歲,將近五十,為官多年,頗有氣度。
只是在甦庭眼前,他倒沒有拿捏縣太爺的架子,顯得稍微溫和親近了些。
“甦先生來到坎凌,丁某昨日才知,真是失禮了。”
“丁大人客氣。”甦庭笑道。
“老母親重病,丁某未能回家探望,心中盡是牽掛,生恐出現生離死別一事,日夜不能安寢。”
丁業感嘆說道︰“若非甦先生出手相救,只怕丁業便要抱憾終生了。”
甦庭道︰“丁大人未免客氣了些,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我不過略盡綿力罷了。”
雖然對這位丁大人的話,心底十分受用,但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丁業與他又談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才說道︰“其實昨日詩會上,丁某也在那里。”
甦庭笑著說道︰“這倒讓人意外了。”
其實他並不意外,當日雖然不知是誰,但他知道詩會上,那閣樓之上,有著幾道目光注視下來,顯然是身份地位,都要高于這些坎凌士子。
如今看來,甦家老家主是一個,這丁大人也是一個,此外,閣樓上還有一個讓甦庭在意的,那人目光熾烈,血氣收斂而仍顯余熱,武學造詣不低。
“昨日詩會,甦先生文采斐然,隨口成詩……”
丁業看了他一眼,語氣之中,滿帶深意,道︰“一首詩句,壓倒眾位士子,真是令人驚嘆。”
甦庭仿佛沒有听出他語氣中的深意,只是含笑道︰“獻丑獻丑,這詩做得倉促了些,未曾提早準備,所以僅能壓著坎凌士子,沒能冠壓大周當代讀書人,慚愧慚愧。”
丁業臉色陣青陣紅,不知如何接話,神色愈漸怪異。
……
二人閑坐片刻。
丁業忽然說道︰“其實今日,丁某本也事忙,要改日再來,但得知詩會之事,才決定今日前來。”
甦庭說道︰“詩會何事?”
丁業說道︰“據丁某命人所查,詩會之上,先生受人所惡,致使犯下眾怒,皆是有人幕後指使。”
他頓了一下,似是斟酌,又似猶疑,片刻後,才朝著甦庭說道︰“這人是甦氏族人。”
甦庭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當時的場面,丁某已命人準備給先生解圍,期間也多次打量甦家老家主,但他未有什麼變化,顯然是想靜觀其變,而沒有相助先生的意思。”
“所以,丁某人猜測,先生來坎凌投親,只怕這遠親上門,在坎凌這種大家族里,處境未必多好。”
丁業笑道︰“今日上門,丁某不好跟甦氏明說,但與先生這一番閑坐,他們多半也看在眼里,今後看在丁某的份上,想來不會為難先生。”
甦庭聞言,笑著說道︰“丁大人有心了。”
丁業說道︰“小事一樁,應該的。”
……
午後。
丁業與甦庭“談笑甚歡”,足有大半個時辰後,才離開甦家。
而落在甦氏眾人眼里,這個原本家世查得清清楚楚的甦庭,卻又變得神秘了。
“這回怎麼說?”
老家主看向諸位族老,說道︰“這個少年,是怎麼能讓丁業如此看重的?”
丁業是坎凌的父母官。
論起官職,甦氏族中,不乏在京城當值的,倒也不會畏懼丁業。
但坎凌的一畝三分地上,丁業的分量,還是極重的。
而眼下讓人沉默的,不是丁業,而是甦庭。
從落越郡來的貧家少年,或許能夠扮出各種氣度不凡的姿態,但又是怎麼能讓丁業如此敬畏于他?
“興許是詩會……”
“詩會又怎樣?”
老家主說道︰“甦庭惡了坎凌諸位士子,跟各方士子俱都結怨,哪怕他才學再高,丁業又怎麼會于他過于親近?更何況,對那少年喊出這一聲‘先生’,以丁業的身份,需要這少年是怎樣的身份及分量,才能喊得出來?”
九長老沉默了一下,才道︰“他確實不是那麼簡單。”
之前那古稀老者問道︰“需要查一下麼?”
老家主點頭道︰“查。”
頓了一下,他又看向諸位族老,道︰“但列元火木一事,你們還有話說麼?或者說,還想再拖延拖延?”
眾人面面相覷,哪怕是七長老,也無話可說了。
“既然是做生意,就做正當生意好了。”
那歲數最大,精神最為萎靡的老者,眼神已是渾濁,心中卻還清楚,他語氣緩慢,含糊不清,道︰“這筆錢財,不必省了……至于我們這些老骨頭,既然早就把族中的各種生意和門路,各種權勢都交到下一輩手中了,那麼家中這些瑣事,其實也不該商量得太多,也不該干涉太多。”
“以後再有這種事,都由下一輩人處置罷……”九長老若有所思,嘆道︰“咱們還是老了,不適合再作決策。”
“此次若不是家主,真要動手,也不知會鬧出什麼來,至少現在看來,在丁業這關,怕是不好過。”
“行了。”
老家主也不免意興闌珊,道︰“我修書一封,讓京城那邊,準備列元火木,過兩日得了答復,再給甦庭一個滿意的說法。”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與其總想著昧了良心,省下這筆錢財,還不如多想想咱們祖上留下的隱秘,究竟是給後人留了什麼。”
……
而在院中。
甦庭送走了丁業,目光有意無意,朝著某個方向瞧了過去。
那里有人窺探,他已察覺。
窺探之人,大多氣血枯敗,年歲不小。
無須多想,便知是誰。
“若是如此,還不能給我答復,那也不能怪甦某人耐性差些。”
他笑了聲,轉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