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光如水。
冷月當空,獨孤吟懷抱殺生古劍獨坐浩蕩湖面。
湖面如鏡,透過厚厚冰層竟是隱約能瞧見湖中諸多游魚。
蒼月湖南北兩岸,火光沖天如白晝,喧囂聲四起。
正待有些急性子的看客等得不耐煩時,有一方青銅古殿懸空,浮于雲端自北來。
雲層激蕩,青銅古殿轟然一聲,落向蒼月湖面。
銅殿內劍意彌漫,磅礡有如實質。
旋即,青銅殿門洞開,有一劍如秋水落,劍吟似鳳鳴。
江湖看客中用劍之人,只覺腰間身後所負長劍短劍齊出鞘,懸于各自劍主頭頂上空。
劍吟聲起,劍意匯聚沖雲霄,一如百鳥朝鳳。
“春秋?”兩岸江湖中人,有一文士打扮老者斑駁雙眸赫然圓睜,面露不可置信,失聲開口,喃喃道︰“這柄劍,當年不是失蹤了麼?怎麼會落在北秦白家這後生手中?”
“沒有想到,連墨老都被驚動了!”
人群中,有人認出老人身份,不由驚呼。
九州三十六家,墨門一脈今世巨子之師,六指墨玄麟。
八百年前執墨家之牛耳,七百年前覆手戰東海龍主。
雖以墨客自居,行的,卻是殺伐之道。
就算是北秦上一代聖皇,見了這個老人也得躬身而拜,喊一聲師叔。
很久以前,九州便有傳聞,墨門一脈這位老祖宗于三百年前度天人之劫不過坐化于墨家秘境之中。
不想,今生今世,竟會再現于世。
……
九霄之上,雲海中,有飛舟當空。
姓羋的少女向下望去,瞳孔微微一縮,輕聲道︰“這個老家伙,不是听說前一陣去了海外大邱國訪友,沒有百年不會重現九州,什麼時候回來的?”
雲中君盤膝而臥,手執茶盞輕旋,笑道︰“妹子,瞧仔細了,不過是墨家那頭麒麟的一道身外化身。不然,以那老東西性格,哪里肯這般安靜等上一日,早就將蒼月湖都掀翻了去。”
“確實…”羋姓少女釋然,輕輕點了點頭,掩嘴淺笑,不失天真浪漫。
“草莽藏龍蛇,今夜,來了不少熟人吶!”雲中君輕嘆一聲,緩緩起身,從撐舟老僕手中接過竹竿,笑道︰“有幾個就算是你我見了,怕都是要喊上一聲老祖宗,這些老家伙,定是覺察到了什麼,不然一個個也不會有這般閑心跑來瞧這番熱鬧。”
“咱們吶,還是先避避的好!”
言罷,袖袍揮舞,自雲間輕輕一滑,飛舟便是深入雲端不見蹤跡。
……
“吼!”
龍吟聲起,殺生劍出鞘。
蒼月湖畔,有龍鳳齊吟,分庭抗禮,不輸分毫。
沉默許久的獨孤吟一躍而起,立身虛空,望向那自青銅古殿中踏步而出的白色身影,輕笑道︰“白姑娘,風采依舊這般讓人羨艷。”
有一襲白衣緩緩走出青銅古殿,素手輕抬,輕輕一握,那柄名作春秋,亦是葬下北域整座春秋氣運的狹長古劍,便是輕巧被她握在手中。
白姑娘?
觀戰眾人訝然,面面相覷。
不知這北涼獨孤家的血羅剎可是得了失心瘋,竟敢這般調戲以嗜殺聞名北秦的小殺神。
世人皆知,北秦白家小殺神是那男兒身。
叫一個男子姑娘,豈不是犯了莫大忌諱。
“我該叫你獨孤吟?亦或者是姜破奴?”
朦朧中,曼妙身姿,讓人看得不太真切。
但這道聲音卻分明是一女子。
且,定是那世間絕妙女子。
恰有雲遮住彎月,星光點點。
兩岸觀戰之人終是看清,星空下,那道身影竟然真是一個女子。
北國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眾人驚呼,不敢置信。
尤其,是那些從前見過白仲之人,無不皆嘆。
想來,今夜過後,九州必是不會平靜。
北秦小殺神,瞞了世人這麼多年,竟然會是一個女子。
有風起,本名叫作白謫仙的女子長發隨風而舞。
青絲如煙,人如謫仙。
她看著身前不遠處那個人,神色恬淡,眼神異常復雜。
似恨,非恨。
若說是愛慕,也不盡然。
總之,世間女子,要麼愛極了一個人,要麼便是恨極了一個人。
不然,絕難會有這般復雜眼神。
獨孤吟沒有說話,握劍在手,看向她肩頭披著的那件雪白狐裘,眸子間有那麼一抹痛楚,一閃即逝。
狐裘之下,有九尾搖曳,斑斑猩紅,隱約可見。
“當初,是我和她負你太多。”
許久,終是輕聲一嘆,嗓音醇厚。
“今日,一定要有這一戰麼?”獨孤吟輕撫手中長劍,似是自語,更似向身前之人傾訴,聲音很輕,也很低沉,“五百年前,我割肉剔骨還了你們白家恩情,你亦斬了她前世身。白姑娘,難道五百年時間,也依舊抹不去你心里的那份恨麼?”
白謫仙痴痴看著獨孤吟,忽然就笑了,嘴角微微揚起,握著春秋劍的那只手指間嵌入肉里三分,聲音微微發顫,“是啊,五百年……姜破奴,五百年前,在遇見那青丘狐媚子前,你是怎樣的豪情?千金裘換美酒,一劍萬里逐月追星,鐵槍縱橫滿身江湖風雪,持著清醒,和著酒意,放肆又快意。”
話音未落,白謫仙便已然出現在獨孤吟身前,長劍直指血羅剎咽喉,笑著流淚,“你當初說永生永世不負于我,可之後呢?”
獨孤吟看著她,看著她的眼楮,看著她的眼楮里的那抹痛楚。
抬手,終是又垂落了下去。
“抱歉!”
他就算不承認,萬般因果,卻全都是因他一人而起。
白謫仙沒任何錯,當初是自己先去撩撥她,後來又是自己負她。
“抱歉?”白謫仙收回手中長劍,微微向後退去兩步,看向獨孤吟,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他終歸已不是五百年前姜家白衣。
熟悉卻因為那雙眸子,依舊如五百年前一般讓她著迷,不要命的著迷。
白謫仙自嘲地笑了笑︰“你終歸不是他,也不用說抱歉。五百年前,我為他練劍,為他踏入江湖,親手將那只青丘妖狐刺殺于劍下。”
說罷,她看著他,一字一頓,聲音很輕也很冷,“獨孤吟,前世今生,你我兩不相欠。今日一戰,只為十年之約。”
獨孤吟,亦或者說是那五百年前姜家白衣,看著身前這個曼妙女子。
月光下,白謫仙面龐之上有霧氣漸生,朦朦朧朧。
負手橫握殺生劍,他輕輕點了點頭,悵然一嘆,道︰“好!十年之約,望白姑娘切莫手下留情。”
兩人交錯而過,漫天大星黯淡。
劍出。
劍落。
蒼月湖,于一瞬便是如同一面跌落在地的銅鏡一般,四分五裂,摔得粉碎。
萬千冰凌自湖面沖天而起,卷起滔天巨浪。
岸上的人尚不及有所反應,浩瀚湖面,連同那方青銅古殿,便是不見了蹤影。
隱約間,九霄之上似有劍吟,有如龍吟鳳鳴。
霞姿月韻,清風霽月。
龍斷角,鳳折翅。
一柄斷劍自天穹落下,有人認出,那正是古劍春秋。
不乏有不出世的老怪物隱于人群,卻無一人看清這一戰究竟誰勝誰負。
只是自此之後,悠悠百載,北涼血羅剎,北秦小殺神,皆是不再現于世間。
兩個人,似乎徹底從九州消失了。
後世百曉生一脈書有記載,這一日,群星黯淡,皆因一人。
白家有女謫仙,蒼月湖畔折劍春秋,觀悟長生入劍仙,于月下飛升為仙。
此是結束,亦是開始。
神王遺藏現世,讓諸多看客成了今夜主角。
天明,血染蒼月,濃郁血腥氣有如人間修羅場。
僥幸活下來的江湖人皆是閉口不言。
往後許久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夜究竟有多少江湖龍蟒埋骨蒼月……
……
夜色如墨,蒼月村里靜謐安詳。
有一女子,獨立村頭,如一尊石塑。
三魂自忘川而歸,紅袖終是憶起了前世今生。
似乎,還是那個漁家女子。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漁家女子身上,卻生出了超然于世的恬淡。
她是紅袖,亦是忘川桃林洛玄姬。
紅袖在等一個人。
自日出等到日落。
她知道,那個人今夜一定會回來。
果然,她沒有失望。
村外古道上,有一身著白袍的身影漸漸出現,由遠及近。
那是獨孤吟,他就立在積雪鋪就的古道盡頭。
猩紅劍袍不再,殺生劍亦不再。
唯一襲白袍染血,斑駁不堪。
獨孤吟走得很慢,但很穩。
看著遠處那抹紅衣,他笑了起來。
他知道,她在等他。
就在這里等著自己。
等了十年,亦等了五百年。
“抱歉,等了這麼久。”
那年,冬雪落得很早,往年的暮冬都不似今年這般冷。
枯枝上,覆著一層冰白月華。
如今名作紅袖的姑娘身後小院更顯寂寥。
有一瞬的恍惚,紅袖覺得這一切都不是那麼真實。
忘川桃林,古村老桃樹,身前愈來愈近的人,仿若都如同一場夢一般。
“發什麼呆?”
“我想你釀的桃花酒了!”
看著那人向她走來,將手中酒盞奉在她面前,恍如隔世。
她想,大概前世修得的莫大福氣,都用來換得今生與他相逢。
“不久,你回來便好。”接過酒盞,紅袖轉身走入小院中,蹲下身于老樹下酒窖中取出一壇陳釀,拍開封泥小心翼翼將琥珀色瓊漿倒入杯盞中,裝作不經意道︰“之後呢?要去哪兒?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
“好。”
一聲承諾,欠了兩世。
此刻,花月酒閑,恍如五百年前與君檐下初見。
此生,終是不負,可攜手歸隱相守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