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蒼月村。
不同于北涼城燈火喧囂。
這里,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一般,分外安靜。
也無怪乎如此,村里大多年輕後生們,十之八九都成群結伴去了北涼城里觀燈。
年紀稍長一些的,也多是勞累一天,不比年輕人那般精氣充沛,睡得自然比較早。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蒼月村靠著蒼月湖,村里家家戶戶多以打漁為生。
日出而作,入湖撒網。
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樣的日子,倒也樂在其中。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
雖不及北涼那般繁華,可勝在安詳。
村頭,那座籬笆圍牆的小院,漫天風雪里,一株老桃樹開得正艷。
此時,隱約間,遠遠瞧去,依稀能夠瞧得著老桃樹旁一間草廬里仍舊亮著燈。
窗子微微開著,有一女子身著紅裙倚窗獨飲。
女子並不是很會飲酒,才一杯入喉便已然有些醉了。
雙眼微微上翹,似屋外桃花。
神態慵懶,慵懶間又摻雜著一股嫵媚。
她一只手托著腮,露出小半截縴細胳膊,如藕一般。
視線躍過手中酒盞落向屋外,望著那株于風雪中依舊屹立不倒的老桃樹,女子沒來由竟是痴痴笑了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
笑著笑著,她眼中漸漸變得霧氣磅礡起來。
女子已不再年輕,三十歲卻依舊沒有嫁人。
在九州,已經算是一個老姑娘了。
倒也不是沒有來說媒的。
相反,哪怕是到了這樣一個別家女子恨嫁的年紀,上門說親的媒人依舊是絡繹不絕。
這些年,幾乎快要踏平了李家的門檻,全都讓姓李的姑娘回絕了去。
久而久之,村子里也就有了些個風言風語。
李姑娘從來不會去反駁什麼,哪怕是在外邊遇上那麼一兩個善妒的潑辣村婦指著鼻子罵說狐狸精一類粗俗言語,也不過一笑了之,轉身繞行,權當沒有听見。
可誰當李姑娘善良好欺,那就錯了。
前兩年村子里有個潑皮破落戶,興許是喝多了酒惡向膽邊生,興許是本就窺伺李姑娘的美貌,竟是趁著老李頭兩口子出湖打漁的當口,跑去李家想要來個霸王硬上弓,剛剛踹開門還不待他有所動作,便被李姑娘拿刀剜去了雙眼,挑斷了手腳筋,如同爛泥一般被丟出了院子。
那日之後,就再不曾听說有哪家婦人敢再當著李姑娘面出言不遜了。
當然,私下背地里的一些污言穢語比起從前只多不少。
老李頭兩口子心疼女兒,也不是沒有和李姑娘商量著說要搬家,無奈自家女兒性子倔強,不肯答應。
李紅袖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能讓這漫天風雪都瞬間變暖的人。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等著一個年。
一個人等著一個秋。
一個人等著一個人。
一個人等桃樹盛開。
再一個人摘桃花釀酒。
轉眼,已是等了十年之久。
她不知那個人是否還會來,但覺得自己應該等下去。
人啊,活在這世上。
總會遇見那樣一個人,一個值得等一輩子的人。
因為,當你認定了一個人時,等待就變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所以,從來都不怕等不起,只怕等不到。
“十年了……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桃花香。”李紅袖輕輕推開窗子,面色有些蒼白,看著窗外那株老樹輕聲喃喃︰“獨孤,等到天亮,就真的十年了……”
話音落,李紅袖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
杯盞中,酒色微微泛紅,如琥珀一般的顏色,是桃花釀。
不燙喉,可解憂愁,是她親手釀制。
紅袖喜釀酒,卻不喜飲酒。
淡酒也好,烈酒也罷。
凡歸是帶著一個酒字的,她都不喜。
可獨孤喜歡,所以後來他走了,她便愛屋及烏。
只可惜,哪怕是十年之後,她依舊是那般不勝酒力。
……
那年,桃花正艷。
桃樹下,那個總喜背著一柄鐵劍的男子曾擁她入懷。
他臥在她懷里,品著她釀的桃花酒。
她笑他說︰“這麼愛喝酒,听聞北域有一座藏盡世間美酒的‘四海閣’,今世閣主更那是《九州胭脂榜》上排名第三的美人,據說她釀的酒是全九州最好的酒,你在北邊待了那麼久,就沒喝過?”
他說,“他人的酒再好,豈如你這桃花釀。”
她說,“那就好,若被我知曉你喝別人的酒,我定不饒你。”
……
院落里積了一層薄薄白雪,如霜一般。
雖無月色,卻隱隱有一層白光。
恍惚間,紅袖似乎瞧見了一個人立身桃樹下,不禁讓她神情微怔。
“獨孤吟?!”
瞬間,她瞪大了眼楮。
然後,又狠勁揉了揉眼楮,不可置信。
“紅袖……”
雪中,他聲音很輕,很慢,微微有些發顫。
可她听得真切,並不是幻覺。
旋即,只听得“當啷”一聲脆響,酒盞掉落在地。
顧不得窗外風雪刺骨,她推開門沖入雪中。
“真的是你?”紅袖立身風雪里,紅裙如火,抬起手輕觸眼前那個男子的臉龐。
一切都來的那般真實,可她卻生怕這不過是一場夢境,一如從前一般。
“傻丫頭,你瘦了……”今夜的獨孤吟沒有身負鐵劍,沒著白袍,身披一件猩紅劍袍,眼里有一種溫暖,輕聲開口︰“想桃花釀了,也想你了。”
“你這死人!十年,你真忍心讓我等了足足十年!”紅袖雙手握拳想要去捶打身前的男人,可當落下時手掌卻又輕輕松開,她的指間觸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已不復當年那般年輕,歲月早已在這個男人的臉上一股堅毅的味道。
紅袖早已泣不成聲,抓起他的胳膊便是狠狠咬了下去,直至嘴角滲出斑駁血絲。
她瘦削的肩膀微微抽搐,滾燙的淚水和著風雪浸濕了獨孤吟衣袍。
“對不起……”獨孤吟聲音哽咽,似乎渾然不覺疼痛。
任由她咬著,抬起另一只手輕輕將她整個人攬入懷里,緊緊裹住。
下巴輕輕磕在她有些凌亂的發梢上。
獨孤吟眼眶泛紅,眼楮里裝滿了對懷中女子的憐愛和疼惜。
“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李紅袖將腦袋靠在獨孤吟懷中,埋著頭,唇間沾著一抹猩紅,銀牙緊咬,低聲問道︰“獨孤吟,你什麼也別說,帶我走,無論去哪里都好!”
十年前,她如其他姑娘一般,期盼著自己的男人,會是一個蓋世英雄,能彎勁弓,能降服烈馬,白衣仗劍走天涯。
有朝一日,威風凜凜的站在她的面前。
然後,帶著她自此馬踏江湖,朝朝暮暮。
如今,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尋常人就好。
不著鐵衣,不負長劍,不入江湖。
日夜守在身邊,平平淡淡,直至青絲變白首就很好。
可如果那個人是獨孤吟,下半生顛沛流離,也似乎並沒有關系。
“紅袖,我……”獨孤吟想要點頭,可答應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被他咽了下去。
明日,便是要赴與白仲十年之約。
這一去,便是生死難料。
原本,是想要看上一眼便悄悄離開的。
可終歸是沒有忍住,既然現身相見了,獨孤吟便是知道自己說到底還是放不下這個傻女人的。
等了十年,若明日自己死在白仲劍下,她又不知道,指不定會等到何年何月。
他看著她,張了張嘴還想要說什麼,卻被她的唇輕輕覆蓋住。
獨孤吟瞪大眼,感受著唇間那一抹溫度,那是他無法拒絕的溫柔。
終是緩緩闔上眼,沉陷其中。
不可否認,紅袖確實是個大膽的女子,更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她踮起腳,用自己的唇攀上他的唇,不讓獨孤吟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因為她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口,是沒有辦法收回的。
但那些話,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是我的了!”
許久,她緩緩推開他。
抬起腦袋,大膽看著獨孤吟,痴痴笑了起來,眼神狡黠,宛若一頭狐狸一般,帶著一絲挑釁的味道。
真正愛一個人,本就是一件越舍得豁出去,就越惹人疼的事。
如果仔細去瞧,此時的紅袖姑娘臉頰微微泛紅,眼里神色有萬般復雜。
有五分期待,三分焦慮。
有一分薄嗔,還有一分的羞赧。
“傻瓜,等了這麼久,真的值得麼?”獨孤吟看著身前這個女子,強忍著淚水再也控制不住。
七歲束冠,鐵劍入江湖,赴了北秦。
殺過的人,砍下過的頭顱,飲過的血,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可若說掉淚,真是第一次。
江湖兒郎死江湖,愛不輕言,淚不輕彈,本應如此。
可獨孤吟卻忘了,九州歷來還有一句話說,‘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只是未到傷心處。’
沉默許久,獨孤吟深吸一口氣,于雪中終是握起了她手,猩紅劍袍隨風飛揚,他聲音很輕,輕到幾乎不可聞,“如果,明日我能活著回來。千山萬水,你願意陪我一起看嗎?”
待明日,這一戰,便是山河永寂,也絕不回頭!
若能回來,下半輩子不握劍了。
就這樣握著她的手,就很好。
從今往後,管他大地方還是小地方。
有她的地方,就是他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