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秋,錦城的夜有些微涼。
姬小月個子本就不高,站在身形高挑的蕭姑娘身旁就更是如此了。
“姜小……蠻,蕭穎她說想過來看看。”
小堂倌眨巴著大眼楮,盯著身前這會兒微微蹙著眉的少年,晃了晃腦袋。
這個姜小蟲,怎麼總愛皺著眉頭?
難道就不知道多笑笑,那樣才好看呢。
比起少年眉頭微蹙的樣子來,小姑娘更樂意看到他笑。
只是,怎麼出了樊城越往北,這家伙就越不愛笑了……
“我想見見莫婆婆……”
蕭穎看了一眼這會兒身旁的‘姬公子’,鼓足勇氣,抬起頭看著身前比自己還要高出不少來的少年,輕聲說道。
“嗯,沒問題。”姜小蠻看了一眼面色依舊有些白的蕭穎,點點頭。
有些事情,總得要問清楚了,心里面的這道坎,才邁得過去。
雖然沒有經歷過,但被最親密的人出賣,這滋味光是想想也能知道有多不好受。
“魏將軍,還要麻煩你帶著蕭姑娘下去一趟。”
轉過身,姜小蠻沖著跟在身旁的魏冉輕聲道。
點點頭,魏冉沒有說話,領著蕭穎向著身後不遠處的地牢走去。
“慢著,你跟著瞎湊什麼熱鬧!”
姬小月想跟著一起,卻被姜小蠻伸手攔了下來。
蕭穎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兩人,看了一眼被姜小蠻攔住的小堂倌,欲言又止。
“切,不去就不去,有什麼了不起!”姬小月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沖著蕭穎笑了一笑,揮揮手道︰“不能陪你下去了,我在這里等你。”
點點頭,蕭姑娘不再說話,一雙手緊緊攥著衣袖,小心翼翼跟著魏冉走進有些昏暗的地牢。
“有些東西,還是讓她自己去面對的好,你去了反而不好。”姜小蠻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然後有些詫異的看著小堂倌︰“你們兩,什麼時候關系這麼好了!”
“要你管,這蕭姑娘可是對本公子芳心暗許了,你沒機會啦!”姬小月雙手背在身後,看著被自己噎得說不出話來的姜小蟲,樂呵呵道。
“什麼跟什麼,我又不喜歡她,只是當做朋友而已。”姜小蠻摸摸腦袋,索性盤膝就地坐了下來,用手拄著腦袋,看著這個個頭不高脾氣又暴躁的小堂倌,打趣道︰“我說小岳兄弟,看你年歲比我還小一些,怎麼就開始想姑娘了?”
“你懂個屁,我這叫有志不在年高。”姬小月學著姜小蠻的樣子也是坐在地上,然後把背靠在姜小蠻的肩膀上,一雙大眼楮微微眯了起來,小聲問道︰“你不喜歡蕭姑娘,那有沒有喜歡的人呀?”
對于小岳兄弟這自來熟的舉動,姜小蠻也沒太多在意,微微向前挪了挪肩膀,好讓小堂倌靠的更舒服些,偏著腦袋仔細想了想,然後認真說道︰“應該有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歡。”
“哦?是誰啊?”小姑娘忽然就覺著自己心跳的很快,有些期待的看著少年。
“是……”姜小蠻差點脫口而出,忽然意識到這小堂倌是在套自己的話,呵呵一笑戛然而止道︰“打听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不是你的蕭姑娘就行!”
小姑娘不高興了,白害自己心跳這麼快,沖著姜小蠻肩膀上就是一拳。
這力道,對姜小蠻來說,就跟撓癢癢一般,無所謂的聳聳肩,呵呵笑了起來︰“小岳兄弟,有句話,不知道我當講不當講。”
“你想說什麼?”姬小月把腦袋靠在姜小蠻肩膀上,換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翹起二郎腿來,看著夜空中布滿蒼穹的星星,輕聲問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很像一個人,就是你這脾氣比她可暴躁多了,得改改!”姜小蠻隨手折下身旁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晃來晃去,輕笑一聲道︰“不然,這脾氣,可不怎麼討女孩子喜歡,以後會找不到媳婦的。”
姬小月沒有說話,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脾氣大?
那還不是被你這家伙給氣的!
伸出一只手揪了一下姜小蠻垂在肩膀上的頭發,小姑娘轉過腦袋看著少年稜角分明的側臉,樂呵呵道︰“哦?是麼,我和你那個朋友哪里像呀?”
“說不出哪里像,但就是這麼沒來由的覺得你們兩很像,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她!”姜小蠻認真想了想,將手中狗尾草叼在嘴里輕笑道,然後有些惡作劇的向身後草地躺了下去。
“呀!”姬小月沒有注意,啪嘰一聲撲在了少年胸膛上。
這突然的一下,把小姑娘嚇得不輕,揉了揉腦袋有些懊惱的瞪著姜小蠻道︰“你做什麼!”
“哈哈,都是大男人,你臉紅什麼?”姜小蠻哈哈笑了起來,看了一眼這會兒一雙大眼楮瞪得圓鼓鼓盯著自己的小堂倌道︰“小岳兄弟,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讓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投錯了胎,原本應該是個女孩子的。”
“呸,本公子都是站著撒尿的!”姬小月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咪一般,原本就紅潤的腮幫子大大的鼓起來,反倒是更加紅潤了,跟熟透了的隻果一般。
抿著嘴看著躺在那里哈哈大笑的少年,然後眶的一聲,將後腦勺重重砸在姜小蠻,樂呵呵道︰“嗯,這個枕頭不錯!”
毫無防備,姜小蠻有些吃痛的撇撇嘴,將雙手枕在腦袋後面,有些無奈的嘀咕道︰“報復心可真重!”
“呸!”姬小月輕啐一口,跟他爭鋒相對。
微微低下頭看了一眼小堂倌,這會兒姬小月很安靜,大眼楮也是微微閉上,嘴里絮絮叨叨听不清在說些什麼。
這一瞬,少年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心里面生起一種別樣的感覺。
這感覺,卻是讓姜小蠻毛骨悚然,連忙將心底那才升起的念頭按了下去。
“那……那個,小岳兄弟?”
“怎麼了?”
“咱倆這個樣子是不是有些怪怪的,你能不能別枕著我了……”摸摸頭,姜小蠻有些尷尬的說道︰“兩個大男人,讓別人看見了難免會誤會……”
姬小月也是回過神來,差點忘了這會兒自己可還是男孩子身份,慌亂的爬起來,連忙呸呸呸了幾聲,惱羞成怒惡人先告狀道︰“姜小蠻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我把你當兄弟,你竟然,你竟然會有這種想法!”
“額……”姜小蠻捂著肚子,委屈的看著姬小月。
剛才,小姑娘匆忙間狠狠按在了他小腹上,一時間吃痛的竟然是說不出話來。
“好了,這一次我就原諒你了!”姬小月雙手抱在膝蓋上,坐在一旁理直氣壯的樂呵呵道︰“不用這樣看著我,誰叫本公子大度呢!”
雖說是理直氣壯,可趁著少年賭氣撇過頭去時,小堂倌還是小心翼翼捂了捂胸口。
真是,女扮男裝不好當啊!
……
地牢內,燈光有些昏暗。
魏冉將鐵羽押去了別處,只留下蕭穎與莫虞兩人。
一老一小,一個盤膝坐在牢內垂頭不語,一個雙手抱著肩膀蹲在牢外。
“你不想問我點什麼?”
莫虞睜開眼,抬起頭看著身前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少女,和善一笑,輕聲問道。
過去沒認真看,這穎丫頭倒真是長成大姑娘了啊。
“為什麼?”蕭穎輕抿著嘴唇,撇過頭不去看莫虞的臉,聲音很輕。
“我需要龍珠,需要它來幫我續命。”莫虞呵呵笑了起來,渾身上下修為被封,聲音有些虛弱。
蕭穎肩膀輕輕顫抖,地牢內燭光忽閃忽滅,映襯在她蒼白的臉龐上,懦懦道︰“長生,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對我來說,很重要!”失去了一身修為,莫虞這時候更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自顧自的說道︰“我出生的莫家和你們蕭家是世交,所以當我父親知道那個就算傾全族之力也不可對抗的大人物要對莫家出手後,便將那枚祖上傳下的至寶蒼龍珠,托付給了你們蕭家老祖宗。
那龍珠,原本就是我們莫家的,我要拿回來,有什麼錯?”
說到這里,莫虞微微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那個滅了我家族的劊子手實在太強大了,就算我苦修這麼多年,到了尊者境,在他面前也依舊如同螻蟻一般。所以,我需要從你們蕭家將那枚龍珠奪回來,我要依靠它來報仇!”
“報仇?!”蕭穎轉過頭,看著老人,有些愕然。
“呵呵,你娘親從來沒告訴你吧,她這些年為何會帶著你隱居山林,為何當初盛極一時的蕭家,到最後只剩下你們母女兩人?”莫虞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卻有些猙獰,聲音嘶啞道︰“因為那個滅了我們莫家滿門在中域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在知道蒼龍珠藏在你們蕭家後,便去你們蕭家討要,你祖父拒絕了他!”
“什麼?”蕭穎不可置信,喃喃道︰“你騙人,我娘親為什麼從來跟我說過……”
“對,沒錯,蕭淑兒一直和你說,你們只是尋常的山野人家,對吧?”莫虞哈哈笑了起來,有些癲狂道︰“你蕭家若只是尋常人家,我為何會對你娘親言听計從當了那麼多年僕從,你蕭家若只是尋常人家,為何你娘親想那個叫獨孤翟的小子想的發狂,卻一直不敢走出那片山林?
穎丫頭,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何你長這麼大,從來都沒見過你的父親?因為,你本身就是蕭淑兒她大哥的孩子,你親生父母早就和整個蕭家一起早就被滅了族!”
“這,這不是真的,你是騙我的,對吧?我不相信!”蕭穎面色蒼白,微微後退兩步,靠著牆聲音顫抖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是你騙我的!”
“你娘親是我和你一起下葬的,你記不記得淑兒她右手腕上,有一點紅痣。那並非是紅痣,而是守宮砂,唯有沒出嫁的女子才會有。”莫虞搖搖頭,然後輕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都到了現在,我還有什麼必要去騙你。淑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她這一輩子就只愛過一個男子,就是那獨孤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啊。”
蕭穎無力的靠著牆,緩緩滑落,跌坐在那里,如同失了魂一般。
回憶如泉水一般涌進腦子,一幕接著一幕。
……
一座巍峨的城池,城門樓上只刻了一個大大的蕭字。
城里,漫天的火光沖天而起。
城外,有一個女子側身躲在陰暗里。
在她懷中,還抱著一個才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
那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齡,眉眼像極了如今的蕭穎。
她一只手抱緊懷中的小嬰孩,另一只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穎兒,從今往後,整個蕭家就只剩下我和你了。”強忍著心中的悲慟,那個眉眼和蕭穎很像的女子,抱著懷中的嬰兒低聲喃喃,然後咬緊牙翻身上馬向著遠處逃離。
身後,還跟著一騎,正是頭發尚未完全白去的莫虞。
……
“穎丫頭,看來你全都記起來了。”莫虞緩緩站起身,走到牢房欄桿前,輕嘆一聲︰“那些記憶,原本就是淑兒她拜托我幫你封印起來的,如今我修為暫時被封,這封印自然就會有松動。不過,能想起來,也好。”
滾燙的淚水順著眼角掉落下來,蕭穎連忙仰起頭來。
她記得,娘親跟她說過,今後想哭的時候就仰起頭,別讓眼淚掉在地上。
“穎丫頭,別哭了,沒人會心疼的。”看著蕭穎,莫虞慈祥的笑了起來,低聲道︰“一路上,我不是沒機會對你出手,可卻終究狠不下心來,所以才去找那鐵衣門來,我只想著拿到龍珠去報仇,替莫家也替蕭家,並非真的想要去傷害你。”
蕭穎沒有理會,倔強的偏過頭去,不讓莫虞看到自己哭泣。
“知道你心里面呀肯定恨透了我這個老婆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一開始就是我錯了呢”
苦澀的望著蕭穎,莫虞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蕭淑兒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哪里懂得照顧這個小丫頭。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穎丫頭一直都是自己帶大的呀!
從一歲到十多歲,帶大一個孩子當真不容易。
第一次喊自己婆婆是兩歲時,那天似乎是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在笑。
小丫頭五歲那年,吵著去捉山雀,結果摔傷了腿,一瘸一拐著回來時,淑兒又氣又急抬手便是要打,那天是她擋在母女兩中間,樂呵呵的做那和事佬。
……
……
那時候,每當听到小丫頭跑到懷里來喊自己婆婆時就會莫名的心安。
現在想想,若是就那樣一直生活下去,是不是也會很不錯?
可是蕭莫兩家合共七千多口的血海深仇,壓在心里面,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把頭抵在欄桿上,看著那個獨自一人無聲掉眼淚假裝堅強的丫頭,莫虞布滿渾濁的眼楮里盡是慈祥,輕笑一聲開口︰“穎丫頭,對不起!”
話音剛落,她抬起手,鋒利如刀一般的指甲刺入到自己喉嚨。
昏暗的地牢里,濺起一地鮮血,猩紅一片。
“婆婆!”蕭穎尖叫一聲,撲向前去,用手低著老人的腦袋,不讓她倒下去。
“呵呵,臨了還能听你叫上一聲婆婆,值了!”莫虞垂著腦袋,艱難開口,聲音嘶啞。
剛才那一刺,割裂了她的喉管。
血水不停的順著嘴角溢出,將蕭穎如玉一般的手染成了深紅。
“好好活著,活下去……”莫虞眼楮越來越沉重,聲音也越來越低沉,斷斷續續︰“穎丫頭,忘了今天的一切,就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的活下去……你記著,仇恨這東西,是世間最毒的毒藥,傷人三分,傷己,卻是七分!”
“我記得,我會記得,你別說話了!”用手捂著莫虞喉嚨間深可見骨的傷口,蕭穎哭著點頭,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我,錯,了!”莫虞拼盡力氣說完這最後三個字,腦袋無力的耷拉下來,隔著柵欄倚靠在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孩懷里,緩緩合上了眼楮。
地牢外面,姬小月和姜小蠻背靠著牆,沉默無言。
少年輕聲一嘆,沒來由的,揉了一把身旁小堂倌毛茸茸的腦袋。
有些錯,錯了還可以彌補。
但有些錯,一旦錯了便是萬劫不復,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