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叫不出那樹的名字,只知道樹葉又大又密。隔著斑駁的樹影,她看見獵人不曾走進來,也不曾繼續追上樹,而是守在外頭,開始喝酒,一口接一口。
他喝酒的吃相太凶,酒漿灑落,濕了衣襟,順著初夏涼風,安歌聞到了酒香,是西北燒酒,最烈的那一種。又熱又燥,安歌只喝過一回,摻了鹿血,差點就喝死了。
素水河邊又樹了一塊碑,也沒有字。你總還記得那地方吧最好還記得站著等不到的人,我躺著等,躺著你就不用怕了吧
他燻燻然說完了醉話,笑呵呵,收了酒壺,就此離去。
她從樹上下來,撿到了他掛在枝上的魚符。
那是帝國境內最有權勢的腰牌符節,標志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有了這魚符,金吾不禁,羽林不問,她可以借口成獵人的特使自由出入帝國任一座殿宇,再不用偷偷摸摸,求故人幫忙。
夜風吹得安歌身上發涼,涼得痛到了心里
那補天石呢能讓我們看看麼
就是,就是。
婆娘們繼續吵嚷。
安歌回過神,把濕手往腿上抹一抹,煞有介事地朝懷里掏起來。
女人們全都有些驚訝。
呀,你還隨身帶著呢
她摸了半天,突然嬉皮笑臉道︰呵呵,走太急,弄丟了。
去你的,你還真能胡說。
女人們這才明白上了當。
溪邊嘻嘻哈哈的笑語聲就像打翻了雞籠,引得來來往往的男人們忍不住打量。
村東的小劉牽了牛來溪邊喝水,在婆娘堆里見著了安歌,不由驚訝道︰哎呀吳家阿嫂,你怎麼在這里閑扯你家夫子回來了,正著急到處尋你呢。酒肆茶館都跑遍了。
是嗎
安歌一听,立時站起身,絞干了衣裙,夾著盆辭別浣女而去。
婆娘們望見小媳婦蹦蹦噠噠的身影,全都會心地笑起來。
主角一走,三姑六婆們的討論話題立刻轉了方向,從關懷故土,變成了調侃風月。且一個個都成了超過廷尉衙門里差官的破案能手,專門解密人家的秘辛。
還是人家吳夫子有情有義啊。幾天不見就想成那樣。
可不是體貼溫存,她家的飯菜可全是男人煮的。
那個懶婆娘還真是有福氣。找了個男人又會寫字,又會看病,長相還那麼俊俏。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
你這話要是叫你家老李听到了,不打斷你的腿。
婆娘們一陣嬉笑,老李的老婆捂著嘴笑得最歡,一口一個我家死鬼就是心眼小,仿佛被打斷腿是件十分受用的事。
夫子好是好,只可惜那只手
能手們突然找到了疑點,頓時眼楮賊亮。
哎,說來奇怪啊。這麼文雅的人怎麼會殘了的。
不是說,是藥刀鍘的嘛。放牛郎撇撇嘴,覺得這幫婆娘純屬沒事找事。
你個小屁孩懂什麼。能手們立刻表示了鄙夷。
我看他在安歌面前總是氣短了三分似的,會不會這麼懶的婆娘十有八九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吧想來是吳子虛拐了主人家的女兒,被打殘的
也可能安歌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婆娘,他拐了安歌,被安歌的男人教訓的
很對。說不定安歌的男人就是那個寶刀鋪子的掌櫃。
差官們的第一次推理,立刻遭到了部分同道的反駁。
胡說,大戶人家的閨女能這麼潑辣嗎不全都閨房小姐似的。
就是就是,你看安歌在酒肆里和男人們喝酒劃拳的勁頭,哪里像是閨秀啦
可不是。上一回我家男人還說,安歌的見識膽量十個男人也比不上呢。
那不是閨房小姐是啥
不是閨房小姐,就是當家娘子唄。
當家娘子怎麼同這麼個軟乎乎的男人出來混招女婿也不招這樣的啊。
更多的推理迅速形成一定是買賣做黃了,欠了高利貸,小白臉拿手指抵債了。
唉呀媽呀,十有八九就是這麼回事了。
結案陳詞剛下,新的案情又立刻吸引了婆娘們的注意。
不過也怪,這倆人既然那麼好,怎麼也沒個孩子。
你啥意思
除了已經听傻了的放牛娃,破案能手們個個一臉壞笑。
你們說是吳夫子不行,還是安歌有毛病
安歌那活蹦亂跳的樣子,能有啥毛病
不是安歌,那就是
溪邊又一陣爆笑,惹得少年牧童冷汗直流。
怪不得能看上安歌那樣的懶婆娘。不中用啊。
這也太奇怪了哎小劉你別跑啊,你的那個中不中用啊回頭讓你叔替你看看。
一番亂七八糟的嚼舌,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把放牛娃嚇得紅了臉,慌忙趕著喝完水的牛,離了這群嘰嘰喳喳的女人。
少年想,前幾天爹媽說的托媒找媳婦的事兒還是再等等吧,婆娘真是這世上最凶殘的東西
安歌回家時,吳子虛正從外頭尋人回來,風塵僕僕,一張玉面滿是焦躁,見她回來了松了口氣,譴走了徒弟。
你去哪里了
浣衣安歌把盆往地上一放,一臉歉意道。
這種活計,你
我的夫子啊。你可千萬別想替我做了,又得被那些婆娘笑死。安歌邊說邊把盆踢到磨盤底下,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笑笑︰怎麼提前回來了我還以為
她的話沒說完,便被男人一把摟進了懷里。
安歌埋首在他胸前,因被箍得太緊,竟有些透不過氣,只听得男人青衫底下一顆心怦怦直跳。
怎麼了子子虛
男人沒有說話,捧起她的臉,笑得溫柔繾綣。
她撫上他的手,摸著了兩截涼涼空空的皮指套,他眉梢微顫,便要縮手,她心頭一緊,死死攥住了,語調越發柔順。
夫子,妾還當你要明晚才能回來呢。
他微微一笑,眉眼間說不清是苦是甜。
我同你說過多少次,莫要這樣稱呼自己,會折殺我的。
我可是在同雲夢鄉的婆娘們學女德。
什麼
女德,溫柔賢淑。她們同我說,這樣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不讓他們出去打野食。
他點點她的鼻子,蹙眉嗔怪︰胡鬧。有了你,我還打什麼野食
安歌低下頭,壓著嗓子笑道︰可惜我這人只會吃喝玩樂。
好,只會吃喝。今晚吃醋魚好不好回來的路上,我在蔣六那邊買到了好鯉魚。
婆娘饞得要滴口水,吳子虛笑得越發溫柔。
你先和阿泰一起,幫我把藥材收拾好,我弄好了叫你進來擺碗。
安歌點點頭,蹦噠著去和啞徒弟搬貨。
吳夫子走到院角,看清了磨盤底下那盆衣裳的服色,回了屋,把藏在懷里的那只意外發現的魚符重又放回了妝台的暗格中。
然後,走到灶邊,勾勾嘴角,篤篤悠悠開始下料燒魚了。
vwhtlbook2626785dexh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