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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半年過去了,文英孱弱的身體終于無法抵擋病魔的襲擊,她住進了醫院病房。在缺醫少藥的年代,在偏遠的山區縣,一個普通的護士患了當時奪走不知多少人性命的肺結核病,其面臨的只能是痛苦和無奈。雖然醫生護士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文英的病情卻沒有多大的起色。她發燒,咳嗽,常常吐血,陷入了昏迷。
她的腦海中出現了幻覺,過往生活的影像一幅幅地浮現,有些逼真,有些荒誕,有些迷離。她看到了香港荃灣的家,那一棵古榕下的村屋,和母親的笑臉,哥哥、姐姐關切的眼光,姐姐嘴里欲言又止;她彷佛置身于陸軍醫院的教室,她正全神貫注地听護士課程,忽然間場景轉換,在日光朦朧中,一個人影走過來,走近了,她看到這個人的臉上掛著熟悉的微笑,她大聲喊著“振杰!”人影又消失了;她置身在香港海邊的夜晚,振杰坐在他身邊,兩人默默地看著大海上點點的漁火;場景又轉換了,那是一片樹林,陽光從樹林外射進來,她看到人影幢幢,她拿著藥箱,正在為一個傷員包扎傷口,但她听到槍聲,敵人沖過來,她趕緊背起傷員朝樹林奔去,可是卻走到一個懸崖上,她腳底一滑,從懸崖上摔下來,她在昏迷中醒過來時,看到躺在旁邊的竟是振杰,他滿頭鮮血,他的嘴角邊也流著血,文英在哭著,大聲喊著,接著,兒子方南也哭著走來,女兒方婷也跟在後面大聲喊著爸爸跑過來……
“英姐,”文英耳邊听見有人輕聲叫她,她慢慢醒來,看見護士肖玲正在她床頭,肖玲關切地問︰“英姐,你覺得怎麼樣?”
文英憔悴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她看見是她的好友肖玲,嘴里動一下,但沒有說出話來。
“英姐,不要難過。大家都關心你,醫院已經派人到廣州取藥了,你會好起來的。”肖玲安慰他說,隨後問她︰“你要喝水?”
文英輕輕搖搖頭。
“你要找人說話?”
文英微微點一下頭。
“找誰呢?院長?”
文英搖搖頭。
“找誰?”肖玲湊近文英耳朵問。
“叫……我……兒子……來。”文英吃力地說出來。
肖玲知道,文英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她要留下對親人的囑托,于是,她答應一聲,離開病房。
一個鐘頭後,病房的門靜靜地開了,肖玲走進來,身後是方南,方南快步走近病床前,叫一聲“媽媽!”
文英睜開眼楮,她看見自己的兒子那張通紅的,掛著汗水的臉,還听到兒子有點急促的呼吸,她向兒子露出微笑,“南南,你……來了。”
“我來了,媽媽,”方南用手擦擦汗,然後問︰“你好點了嗎?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文英只是微微點點頭,算是回答了兒子的問題。
方南忽然興奮起來,說︰“媽媽,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的英語測驗,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師表揚了我,說我進步了!”
“南南,你……真是……媽媽的……好孩子。”文英慈愛地望著兒子。
“媽媽,我已經改正錯誤了,沒有那麼貪玩了,我還和同學們組織了學習小組,星期天就聚在一起討論功課。”
“南南,你……做得好。”文英望著兒子,眼里涌出了淚水。
“媽媽,你怎麼了?”方南關切地問︰“你為什麼流淚?”
看到這純樸的童真,听這樣的母子最後談話,肖玲又涌出了眼淚。
“沒有……什麼……媽媽看到你進步,很……高興。”文英強忍著疼痛,臉上露出笑容。
“不,我還不夠,媽媽!”方南說,“我的成績還要再提高,有些科目還不太好,比如數學,我就要迎頭趕上。班主任李老師說我進步很快,但注意不要偏科。媽媽,假如你能早些出院,能到學校參加詩歌朗誦會就好了,我現在正準備在會上朗誦一首詩呢。”
這時,文英忽然一陣咳嗽,肖玲趕緊上前,用毛巾幫助文英擦去嘴邊的血跡。
“媽媽,你很不舒服嗎?”方南有點慌張地問。
文英搖搖頭,慢慢地說︰“南南,媽媽……很想你和婷婷,不論……出現……什麼情況,你們……都要……堅強地生活,像你……爸爸那樣……堅強。”
“我們會堅強的,像爸爸一樣!”方南說︰“我還要查清爸爸的冤案,為爸爸伸冤!”
文英心中一震,正欲開口,但又是一陣咳嗽,她想掙扎起來,肖玲趕緊過來扶起她。她望著兒子。慢慢地伸出手,方南趕緊握住媽媽的手,文英氣喘喘地說出她最後的話。
“南南,你……要記住,害死……你爸爸……的人……的名字。”
“誰?媽媽,你說是誰?”方南急促地問。
“是……內部……的人……名字……叫……姚……福……”
忽然,文英嘴里涌出了鮮血,她昏過去了,方南大聲叫“媽媽”,肖玲馬上通知醫生護士進來,將昏迷的文英送到搶救室。方南驚呆了,馬上哭起來……
四
文英終于離去了,帶著愛和痛苦,帶著思念和遺憾離開了她的孩子,她的親友,她的同事,她的世界。醫院里一片哭聲,方南、方婷,還有保姆六嬸都哭得像個淚人,醫院領導李院長組織醫院職工,分頭做好文英的殯葬工作和安撫家屬工作,連續幾天,方南兄妹都留在家中,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也紛紛來安慰,悼念。醫院開了追悼會,李院長主持了追悼儀式,醫院黨支部書記宣讀了悼詞,書記在悼詞中,對文英參加革命以來的貢獻作了很高的評價,但卻沒有提到方振杰,因為,方振杰的問題組織上還是負面結論。到會的醫生護士都流下同情的淚水。
方南、方婷跪在媽媽的墳前。死者已經離去,只有六嬸在燒著紙錢。在漫天的紙灰的飛舞中,兩兄妹默默地跪著,聲音哭啞了,淚水不絕地長流,方婷不停地喊著媽媽,看到兩個孤兒的慘景,小鎮的人無不深深同情。
六嬸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喃喃地自語︰“英姐,你為什麼這麼快就走呀,撇下阿南和阿婷,他們還沒長大,就沒有父母,怎麼辦呀!英姐,你是好人,望菩薩保佑你夫妻團聚,來世好好投胎,下輩子大富大貴!保佑阿南阿婷將來出人頭地,做個大貴人!英姐,我六嬸不會離開你的兒女,照看他們長大,一直到他們成家立業!”
方南和方婷在鳳山沒有任何親戚,因為父母都是外地人,如何處理這一對孤兒,醫院領導都想不出什麼辦法,因為鳳山縣城沒有什麼慈善機構,也沒有人願意領養兄妹倆,這時,文英的姐姐陳文芳從香港來了,陳文芳在香港的一間工廠打工,她的丈夫在銀行里當職員,也已經有兩名子女。前一段時間,文芳曾收到文英的信,文英在信中表示如果她去世,就請求文芳撫養她的兩個孩子,對此,文芳和丈夫商量,他們都很關心著這個去了大陸的妹妹,也很同情妹妹的遭遇。在得到文英的噩耗後,文芳就趕緊來到鳳山。文芳來了後,她向醫院領導提出要帶方南和方婷到香港撫養的要求,作為兩兄妹的監護人,醫院領導在想不出什麼可行的安置辦法時,經過研究,也只好同意陳文芳的要求。
見到了從未謀面的姨媽,方南和方婷都像在大海中見到綠洲一般興奮,姨媽的親切、健談,很快地使兄妹倆消除了對其陌生感。方婷很快就同意移居香港;而方南卻一言不發,使姨媽感到大惑不解。過了兩天,姨媽問方南。
“阿南,你願意跟姨媽到香港嗎?”
“不。”方南直截了當地回答。
“為什麼?”文芳不解地問︰“香港是個大都市,不像這里山區,那里很繁華的,在那邊讀書,在香港工作,不是總比這里要好嗎?”
“姨媽,我更喜歡這里,這里有我許多熟悉的同學,在這里生活我更習慣些,到香港我會不習慣的。”
“哎呀,你到那邊時間一長就習慣了,你知道嗎,你和婷婷都是在香港出生的,你媽媽懷上你兄妹倆後,都是來香港分娩的,你的出生紙還在我哪里呢。”
“我知道香港好,但我就是不想離開這里,爸爸、媽媽永遠留在這里了,我也要留在這里。爸爸、媽媽的魂在這里,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離開鳳山的,我要永遠陪著爸爸、媽媽,做他們沒有完成的事。”
“阿南,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好樣的,我這個姨媽難道還不了解嗎,你爸爸媽媽來鳳山之前,曾經找過我和你姨丈,你姨丈是進步人士,曾經帶過你媽參加抗日游擊隊,听說你爸媽的意願,我和姨丈都很支持,但就擔心你媽媽身體不好,熬不住山區的艱苦生活,那時你媽很堅決,你媽已經懷孕,為到鳳山,竟然不要肚里的孩子,我勸也勸不住。”文芳嘆了口氣,“現在我擔心你,小小年紀,一個人怎麼能呆在鳳山生活?”
“我已經15歲了,不小了,我會照顧自己,何況還有六嬸跟我一起,照顧我生活。”方南說。
“你在這里我總不放心,你知道嗎,托付你兄妹倆給我的,是你媽媽,唉,你媽媽也去得太早了。當然,你有志氣,這我看得出來,在這里磨練,也好,經濟上你不用擔心,我會經常寄錢給你,包括六嬸的生活費。”
文芳終于同意方南留在鳳山,還表示今後如果有什麼困難隨時寫信,還說今後如果方南要來香港,他們都會想辦法提供幫助。
當天晚上,方婷拉住方南的手,到屋外僻靜樹蔭下,對方南說︰“哥,你不去香港,我也不去了。”
方南用手指點點妹妹的頭,“傻子,你真是傻子,你怎能和我一樣留在鳳山!”
“怎麼不能?你能我就能!”方婷說︰“再說,香港那邊人生地不熟,姨媽家的表兄弟,也不知道是否合得來。”
“婷婷,你听我說,你一定要去香港,不然,就對不起媽媽,因為這是媽媽生前的意願,你明白嗎?”
“那你呢,你為什麼不去香港?”方婷反問。
“不是說了嗎,我和你不一樣。”方南解釋︰“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替爸爸媽媽辦,你明白嗎?”
“什麼事情?能跟我說嗎?”
“哎,跟你說也沒有用。”
“你不跟我說,我不去香港!”
“好好,我對你說,”方南無奈,只有悄悄地湊近方婷耳邊,“媽媽在臨終前,跟我說,害死爸爸的人的名字。”
“真的?”方婷驚奇地問。
“當然是真的,我已經記住這個名字,我要查清這個人,為爸爸伸冤、報仇!你明白了吧,這就是我不去香港的真實原因。不過,你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件事,明白嗎?”
方婷點點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