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娜塔莎

第十七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高滿堂 本章︰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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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老崔來醫院接紀子的母親回鄉下,他站在牲口前邊和車老板抽煙說話。紀子的母親坐在大車上,紀子在車邊給母親蓋被子,又把身上的衣服脫下,披到母親身上。紀子母親哭著說︰“紀子對不起,都怪我,我要是不說你在陸軍醫院的事……”紀子說︰“媽媽,別說對不起這樣的話。只要你能回日本跟爸爸團聚,我就放心了,別擔心我。”

    龐天德說︰“夫人,這不怪你。你不說,他們也知道,每個人的底細他們都知道。紀子在醫院工作也是救助傷員,不是打中國人。八路軍的醫院還給日本兵治傷呢,不用擔心。”紀子母親說︰“可是,那個什麼將軍……”“我會幫紀子查清楚。你先回去準備,有了消息,我馬上去接你。老崔,走吧。”

    送走了紀子的母親,龐天德又開始為紀子的事奔走了。他跑檔案館,跑駐軍營房,跑抗聯紀念館,都沒有什麼結果,最後來到司法局。他問一位科長︰“我為了一件事想查一下,1945年有沒有關于日軍戰俘營的情況。我想找幾個證人。”科長問︰“為什麼事?”

    龐天德說︰“說來話長,就是為了一個人的清白。他們投降的時候,當時日軍的第三陸軍醫院是咱們接收的,應該留有被俘人員名單的資料。听說還有幾個小等級的戰犯?”科長想了想說︰“好像有這事,那些人早遣送回日本了。哎?你是什麼單位的?”

    龐天德說︰“這個不好說,我是保密單位。這是我的證件。”科長看了證件說︰“這什麼部隊?沒听說過。你這證件是真的假的?這也太舊了。”龐天德急了︰“怎麼說話?咋能是假的!”科長一擺手說︰“對不起,我們不能接待你。”

    龐天德又專門坐火車去沈陽,到那邊也是一無所獲。紀子說︰“天德君,不要再找了,就是回不去,我也沒關系的。我已經見到了媽媽,爸爸在日本也很好,我放心了,就讓我在家里住下去吧。”

    夜晚,龐天德坐在房頂上用小風琴拉甦聯民歌,紀子在自己房間里給娜塔莎寫信。

    親愛的娜塔莎︰

    我和天德君,我們已經相愛了,也許,在這個秋天就要結婚了,所以,請你祝福我們吧。親愛的娜塔莎,祝你也早日結婚。天德君現在很忙,他說,讓我代替他給你回這封信。你以後也不要再來信了,我們可能要搬家,搬到新房子去。等到有了新地址,再告訴你吧。

    紀子

    龐天德左等右等,等不來娜塔莎的回信,心急火燎,就又跑到甦軍司令部打听基米洛夫的消息,一位女軍官秘書接待他,搖頭說︰“沒有他的消息。”龐天德問︰“能不能跟他聯系?或者,有沒有他的地址什麼的?”

    女軍官仍搖頭︰“對不起,基米洛夫同志是甦軍軍官,部隊是保密的,不能聯系。”龐天德追問︰“那,他還回來嗎?”女軍官還是搖頭︰“不知道,這是上級的事。”龐天德泄氣地說︰“秘書同志,你不搖頭的時候很好看!”女軍官望著龐天德的背影,轉身在玻璃窗前照著自己。

    娜塔莎又接到了紀子的來信,紀子在信中說︰“我正準備結婚用的東西,他們中國人叫嫁妝。天德君說,我也沒有娘家人,就算了,什麼都不用準備,都由他來辦。天德君還說,是辦中國式的婚禮,還是辦日本式的婚禮,由我來決定,可是我還沒有想好。”

    娜塔莎懷疑地自語︰“瓦洛佳,我的瓦洛佳,你這是怎麼啦?這是你嗎?是你自己作的決定嗎?”她連夜給龐天德寫了信,又在信封上用筆把“親收”兩個寫得很大的字描重了一些。第二天郵局剛一開門,娜塔莎就沖進去,把信交給營業員。營業員說︰“噢,是國際的,中國?您會寫中國字?您去過中國吧?”娜塔莎自豪地說︰“是的,我在那里工作過。”營業員笑道︰“真羨慕您。听說中國的男人不酗酒,又會心疼女人,是真的嗎?”娜塔莎微笑道︰“是的,真的是那樣。”

    娜塔莎滿懷希望地把信寄走,但是,她的信還是被紀子收到後藏了起來。紀子的鬼心眼可是真不少,龐天德幾次問她,有沒有他的信,紀子都是一副很老實的樣子,搖頭說沒有。

    龐天德又來到軍管會。還是上次接待他的那個軍官,遞給龐天德一份文件說︰“川琦禾美,就在這一批走,讓她做準備。伊田紀子,由于身份未明,等待審查。”龐天德壓著火說︰“還查?要是永遠查不清呢?”“那就一直查,讓她一直等。”

    龐天德說︰“那是個日軍醫院,中國人沒人知道她跟那個案件有沒有關系,證人都在日本,你不讓她回去,她怎麼證明?”軍官斜了龐天德一眼說︰“回去?如果她跟那個案子有關,回去就回不來了,你還去日本抓她?幼稚!”

    紀子的母親要走了,老崔蒸了一大鍋饅頭,對紀子母親說︰“禾美,把饅頭都帶上,听說坐船要好幾天,別餓著。”紀子母親說︰“這麼多,拿幾個就夠了,剩下的你留著,搞點白面不容易。”老崔說︰“不行,都帶上。哎呀拿住啊——”

    饅頭熱,推讓時都掉地上了,兩人都蹲下撿。老崔的一雙大手握住紀子母親的手,他有些激動︰“都說日本女人細皮嫩肉,我老崔有福,見著真的了,也摸了,也睡了,不虧了。”紀子母親跪著給老崔鞠躬︰“崔,這幾年,辛苦你了。”

    老崔說︰“辛苦點兒沒啥,就是我這條件不行,到底沒養住你這東洋女人!你們日本人,成天吃大米飯,吃新鮮魚,咱們這兒連吃肉都不容易,不回去咋的?擱我我也回去!”紀子母親說︰“崔,吃什麼、住什麼,並不重要。主要是,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的家人,我的家鄉,所以,我還是要回去的。現在找到了我的女兒,我們又可以團圓了。我們一家人,現在經過戰亂,都死而復生,我們太感謝上天了!當然也感謝你,要不是你救了我……”

    老崔听著她說的話,慢慢瞪了眼楮,突然站起來,圍著她轉圈,發作道︰“你給我閉嘴!誰讓你們來的?我們本來也活得好好的,是你們來了才把我們弄成這樣,我老婆就是讓你們的飛機炸死的知道不?我都一直沒跟你說。我們死了多少人?全中國死了多少人?你還感謝上天,我們感謝誰去?你找著女兒你高興了,我他媽連個種都沒留下,我找誰說去?我們中國人寬宏大量,讓你們回國回家,你還來勁了!”紀子母親被罵哭了,她驚恐地伏地叩頭︰“對不起,請原諒……”

    老崔坐在灶台上,手點著紀子母親︰“你們日本人,最他媽虛!男人在外邊殺人,女人一個勁兒說請原諒。原諒頂個屁用!原諒不也得給你吃中國饅頭?”紀子母親說︰“崔,你要是不願意,我就不走了,留下來服侍你,我來贖罪。”

    老崔說︰“假話!你的心思早飛你男人那去了,我要硬留你,倒顯得咱中國人不厚道。得,這些車 轆話,昨晚說了半宿了,不說了,起來吧,咱裝饅頭。”

    有霧的早晨,紀子母親倚著行李坐在大車上,老崔跟著大車走。車出村上了大路,老崔站住說︰“我就送到這兒吧,不往前走了。”

    紀子母親下車,小跑幾步,到老崔面前,把頭上的一根銀簪子取下來,放到老崔手里說︰“這是日本的東西,等你以後,再娶了女人,可以送給她的。”她後退幾步,跪在路上,一下一下向著老崔鞠躬,眼里含著淚說︰“崔,請原諒,請保重。再見。”

    老崔揮手讓紀子母親上車,大車走進霧中。車老板哼起《王二姐思夫》的小調。老崔擺弄著手里的銀簪子,枯站著,直到看不見大車……

    客輪停靠在碼頭上,要上船了,紀子流著淚擁抱著母親說︰“媽媽,我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你啊?”母親說︰“紀子,要給我們寫信啊!龐家的父子對你很好,你要听話,好好照顧他們。”“媽媽,我舍不得你。”“啊呀,媽媽不想走了,干脆我留下來陪你吧。天德君,我留下來,等紀子一起走,行嗎?”

    紀子說︰“那怎麼行,錯過這個機會,你就再也回不去了。”龐天德勸慰道︰“夫人,你放心吧,等紀子的事一查清楚,我就送她回去。能回去一個是一個,你就先走吧。”紀子母親鞠躬說︰“天德君,多謝你了!那就,拜托了。”

    喇叭里叫著“川琦禾美——”有人過來帶紀子的母親。紀子母親被人拉著,哭著上了跳板。紀子哭著要追過去,龐天德伸出胳膊摟住紀子,紀子在他的懷里掙扎。汽笛響了,紀子一手捂著嘴,一手揮著,跟母親告別。

    龐善祖父子倆對酌,龐天德把一杯酒在地上灑了一圈說︰“新中國成立了,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沒福氣看到新中國。我倒是活著,可找不著組織了。”龐善祖喝下半杯酒說︰“世事難料,你們那部隊是臨時的,又搞的是地下工作,知道的人少,也難怪。咱倒不爭個啥,但總得有個地方上班,你咋的也是國家的人啊!”“那天,我看到新建汽車廠的工地了,去當工人總可以吧?”“還真想當工人?在部隊那幾年,白干了?”

    龐天德說︰“爸,你剛才還說,咱不爭啥。”龐善祖說︰“說是那麼說,可事關你的前途!你當時還不如跟著別的部隊走,在部隊有基礎,日後也好發展。地方上的事你不懂,難說!”“當工人挺好,我願意鼓搗機器。”

    龐天德還真的來到汽車廠招工點報名了。廠房還在建設中,路上是來往運設備的車輛和工人,房頂焊花陣陣,到處是一片繁忙景象。一排桌子上面鋪著白布,幾個干部坐在後面給報名的人登記。

    一個干部看了登記表問︰“叫龐天德?以前干過什麼?”龐天德遞上證件︰“當過兵。”“這什麼證件?怎麼不在部隊上干了?”“受了點傷,下來了。想當工人,工人階級的一員嘛!”

    另一個干部問︰“會干什麼?”龐天德如數家珍︰“我會開車修車,開坦克修坦克,開摩托修摩托;還會修無線電,裝半導體;木工、瓦工、電工也懂;一般的機器也能修。”干部蓋上章說︰“當的什麼兵?咋啥都會?好了,等著分配。”

    兩天以後,龐天德就上班了,他被分配到底盤車間,心里很滿意。龐善祖則不以為然,他搖頭嘆氣︰“可惜了,你怎麼能是個工人呢?要留在部隊,起碼是上尉!”龐天德說︰“我怎麼不能是工人?這回看誰還說我是紈褲子弟!下個禮拜我要出差,跟著廠里的車隊去海西拉設備。”

    紀子說︰“天德君,請把我也帶去。”龐天德說︰“我是去工作,你去干什麼?你們在家里老實待著,每天除了買菜,就緊閉房門。听說最近鄉下在鬧霍亂,很厲害。”紀子說︰“我不亂走。那你出門,也要小心。”

    霍亂還是傳到城里來了,全城都緊張起來。綠色的部隊救護車和白色的地方救護車都響著笛飛跑。防疫人員給每家的門前噴灑藥水,戴著紅袖標和口罩的街道人員給每家發藥。廣播車的大喇叭反復廣播︰“不要接觸外來人員,不要喝生水,不要吃生食物,家中要勤消毒,有了癥狀及時到醫院就醫……”

    夜晚,紀子听見龐善祖屋里有動靜,趕忙過來,她見干爹趴在床邊,床上床下都是吐的污物,就著急地走到床邊問︰“干爹,你是病了吧?”龐善祖揮手阻攔,吃力地喘著︰“你別過來……千萬別過來!這個病傳染太厲害,你別管我了,把你自己管好,咱不能都……都……”

    紀子毅然上前摸他的頭,又把他扶起來坐好,披上衣服說︰“干爹你說什麼!我哪能不管你?天德君不在家,我不管你誰管你?呀,這麼燙!咱們快上醫院。”龐善祖推她︰“不去……紀子,我要是走了,你日後……要是能回日本,見到你父親……就跟他說,我老龐,盡力了……把女兒,給他養大了……”

    紀子含淚道︰“干爹別說這樣的話了,咱都得活著。走,我背你!”龐善祖無力地推著她︰“你哪背得動我,出去……出去呀……”

    紀子背起龐善祖,奮力地一步步往外走。她搖晃著,把龐善祖背到大門外,兩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紀子扶著龐善祖,舉起手大叫︰“來人哪,有人嗎?有車嗎?救命啊——”但是,天還沒亮,哪里會有人!

    紀子把龐善祖又扶到背上,但她已經站不起來了,站了幾次都不行。她只好兩手撐地,悶著頭,用膝蓋在地上爬行,一邊爬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干爹,堅持住啊!咱去醫院,到了醫院,有了醫生,就有救了……來人啊,有人嗎?有車嗎?來人啊——”汗水和淚水沾在她的臉上。

    天漸亮。前邊大街上,有兩個剛上班的穿著工裝的環衛工人,推著一個裝垃圾的鐵皮清潔車,扛著大竹掃把過來了,他們把車里的垃圾倒掉,把病人放到清潔車里,推著車飛快地跑向醫院。

    醫院里人滿為患,走廊里也躺滿了打針的病人。醫生護士往來跑著,有些戴著大口罩、脖子上纏白毛巾的戰士幫忙。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一個護士跑過來為龐善祖檢查問︰“什麼癥狀?”紀子說︰“上吐下瀉,高燒不退,打擺子。”護士喊著︰“這個老頭已經昏迷了,解放軍!快來兩個人,架到屋里去!”兩個戰士跑來,要把龐善祖架走。

    護士轉頭喊著︰“你不能接觸別人了啊!你不能走,我得給你包扎一下。”紀子的兩個膝蓋磨破了,滲著血。紀子鞠躬道︰“不要管我,快救老人吧!可是,我家門還沒鎖呢。”醒過來的龐善祖听到這句話,眼里一下子涌出淚水。

    紀子在醫院守了一整天,連著又守大半夜,實在太疲乏,就靠在走廊的一個座椅上睡著了。她的褲子從膝蓋處剪開,兩個膝蓋上都纏著繃帶。那個護士走來推醒紀子道︰“你的家人已經搶救過來,穩定了。他得住院,把這個表填上。”

    護士看著填好的表問︰“還真叫龐善祖啊?”紀子問︰“有什麼不對嗎?”護士說︰“我們有醫生認識他。你干爹不是紅色資本家嗎,院里要給他安排好一點的房間,可是現在房間太緊張了。”紀子鞠躬道︰“那謝謝了。我能回家換換褲子嗎?再順便帶些東西。”護士說︰“去吧。記著,不要接觸任何人啊!”

    紀子搖搖晃晃走進家門,跑到樹下嘔吐了一陣,自己摸摸額頭,又跑進廁所上吐下*一陣。她知道,自己也被傳染上霍亂了!她從廁所出來,扶著牆走到水龍頭前,開龍頭洗了把臉。她扶著水池,頭越來越低,水滴從頭發上流下來。她慢慢滑坐在水邊,水龍頭的水還嘩嘩地淌著。

    龐天德隨車隊進城的時候,就知道城里鬧霍亂了,有戰士給發口罩和藥片,車和人都進行了消毒。龐天德騎著車子從廠里沖出來,在路上飛奔。他用自行車前輪撞開院門,進了院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急忙扔了自行車大喊︰“紀子!紀子!”邊喊邊沖到紀子身邊扶起她,拍拍她的臉。他見紀子已經昏迷,連忙把她抱起來,又跑到龐善祖的房間前喊著︰“爸!爸!”屋內無人應聲。

    龐天德要把紀子送醫院,可是沒有車。他找出以前的綁腿,把紀子背起來,然後再用綁腿綁在自己的腰上。就這樣,他騎著自行車把紀子帶到離家最近的市第二醫院。可是,大門前有戰士和穿白大褂的人把守著,只出不進。門衛拿大喇叭沖人們喊︰“同志們,二院已經滿員了,病人都沒地方放了。趕緊把病人送到三院或者就近的小醫院——”

    正是深夜,街燈昏暗。龐天德抱著紀子,和另外兩個扶著病人的家屬一起站在路邊攔車可是等了好久也沒見一輛車來,龐天德心急如焚。忽然,一輛郵局用的綠色三輪摩托開過來,龐天德一不做二不休,抱著紀子站在路中間咬牙不動。摩托停下,司機伸出頭喊︰“干什麼你?”龐天德也喊︰“救人,去三院!”司機說︰“不行,送電報的。”龐天德把紀子放到車廂里,然後把司機一把拎出來,對另一個病人的家屬說︰“快上來!”司機沖上來,又被龐天德推開。龐天德坐上駕駛座,把車飛快地開走了。第三醫院也是一片混亂景象。龐天德抱著紀子在門診前登記,一個護士拿著筆坐在桌前。龐天德說︰“叫紀子。”護士問︰“什麼紀子?報大名!”龐天德醒悟︰“啊,伊田紀子,不對,龐紀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怎麼像個日本名?”“你就寫上紀子得了,救命要緊!”

    護士說︰“那也得登記啊!什麼單位?”“沒單位。”“沒單位?上學?”“也不是。”“那怎麼回事?總不會是盲流吧?”“怎麼回事也得治病啊,你快點吧!”護士放下筆︰“不行,我得和護士長匯報。你等一下吧。”

    紀子醒了,羸弱地說︰“天德君,是你嗎?你回來啦?真對不起,我沒把干爹照顧好……”龐天德抱緊紀子說︰“堅持住!咱們已經到醫院了。”

    紀子說︰“我听到了,人家不給治,就算了,別跟人家打架。誰讓我是日本人呢……”龐天德搖晃著紀子說︰“紀子,你千萬別睡!等著,馬上治!”紀子艱難地微笑道︰“天德君,你這樣抱著我,好暖和啊……我就這樣睡過去,也知足了……你不要放下我啊!我好幸福啊!天德君,你就讓我,在你的懷里,就這樣睡去吧,睡去吧……”紀子閉上眼楮。龐天德大喊︰“紀子別睡!”

    紀子終于住進了病房,經過搶救,病情穩定了。陽光照在紀子蠟黃的臉上,龐天德在旁邊看著她。紀子說︰“天德君,我這沒事了,你快去二院那邊,看看干爹吧。”龐天德說︰“你睡的時候,我已經去了,他恢復得挺好,沒事。”

    這時,摩托車司機領著一個警察進來,司機指著龐天德說︰“就是他搶了我的車!”龐天德不等警察問,急忙說︰“是我,我認罪。”警察看看紀子問︰“病人救過來了?”龐天德說︰“救過來了。”警察看看司機︰“車不是沒事嗎?開走吧。”

    太陽當頭照,沒有一絲風。龐天德騎著一輛平板三輪車拉著龐善祖和紀子,到院門口把車停下喊︰“到家嘍!咱可不在醫院里住了,鬧鬧哄哄的。這回我給你們當護士。”龐善祖感慨道︰“紀子,咱們是鬼門關里走了一回啊!我這條老命,多虧你了。”紀子掀開被子要下車︰“那是您老命大。”

    龐天德說︰“哎,都別動。我一個一個來,先背老爺子,再出來抱你,不許動啊!”龐天德把龐善祖背起進院,過了一會兒,他又跑出來抱起紀子。紀子用手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說︰“天德君,其實我能走動,我就是願意讓你抱我!等病好了,就抱不著了。你慢點走,多抱我一會兒。”龐天德支吾著︰“一會兒想吃什麼?我來做。”

    龐天德扎著圍裙,從廚房里出來,手上端著兩碗餛飩,給老爹和紀子一人送一碗。他伺候兩人吃過飯,感到有些累,就走到葡萄架下,靠在樹上休息了一下,然後進廁所又拉又吐。他從廁所出來,摘下圍裙,擦著嘴,又擦頭上的汗,自己摸摸額頭,慢慢走到躺椅邊,一下子坐下去。

    龐天德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給龐善祖打針,手法很專業。龐善祖問︰“你這手兒從哪學的?還像那麼回事,不疼。”龐天德說︰“當年在八十八國際旅,啥都得學。”龐天德來到紀子房間,舉著針對紀子說︰“來,把褲子解開,屁股露出來。”紀子不好意思道︰“天德君,你說什麼哪!怎麼能對我說這樣的話?我不想打。”龐天德催促道︰“不打哪行?病還沒好利索呢。快點,我打針不疼。”紀子磨蹭著︰“我自己打吧……”

    龐天德說︰“你給自己屁股怎麼打?怕什麼?這是治病,你不是我妹子嗎?有啥不好意思的!”紀子一邊慢慢地脫褲,一邊嘟噥著︰“真是讓人臉紅啊,還說是你妹子這樣的話……”

    傍晚,紀子身上披著毛巾被從房間里出來,看到龐天德趴在小桌上睡著了,她喊叫著推他。龐天德醒來說︰“哦,睡著了。你怎麼出來了?”紀子說︰“真是對不起,你是為了我們,太累了。快回你屋里去休息,明天早飯我來做。”

    早晨,紀子從自己房間出來,走到龐善祖的窗前听了听,又走到龐天德的房門前,看到門開著。她看了一眼,驚叫道︰“天德君?”急忙進屋,看到小桌上的茶杯下壓著一張紙,她忙拿起來看︰“紀子,我去醫院看看,不用擔心,我自己會回來。要是我不回來了,請你照顧好老爺子,你自己也保重。”

    紀子知道龐天德也得了霍亂,就發瘋一樣地跑到第二醫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進,撞了好幾個人。她在走廊里攔住一個護士問︰“對不起,請問,新來的住哪兒?昨天晚上來的……”護士問︰“叫什麼?”“龐天德。”

    護士翻看大本夾子︰“沒有。”紀子急了,不停地鞠躬︰“怎麼會沒有呢?請再找找。謝謝。”“就是沒有,來的都登記。到別的醫院看看吧。”

    紀子又發瘋一樣地跑到第三醫院,在登記的護士面前喘著氣說︰“姐姐,請你,幫我找人、幫我查個人,叫龐天德。快!”護士翻了一下登記本︰“龐天德,噢,在十九號病房。呀,十九號是危重啊!你快去吧。”

    十九號病房門前,兩個戴口罩的戰士守在門邊,紀子跑來要進,被戰士攔住。紀子流著淚說︰“我是家屬,請讓我進去。謝謝你了,請讓我……”戰士面無表情,手擋在門邊。紀子扒著小窗子往里看,叫著︰“天德君!天德君!”

    一位醫生出來,紀子問︰“醫生,請問,龐天德怎麼樣了?”醫生說︰“你是龐天德的家屬?他是昨夜里倒在街上被部隊的人送來的,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很遺憾,你們準備後事吧。”

    紀子哭出來︰“他昨天還給我打針,給我做飯呢,怎麼可能?弄錯了吧?請原諒我說這樣的話,可是,是不是弄錯了?”醫生說︰“姓龐的就他一個。這個病死亡率太高了,沒辦法,昨晚上死了十七個。節哀吧。”

    一個護士出來說︰“張醫生,那個龐天德一直在說什麼,听不清。”醫生說︰“那是囈語,是彌留之際了。”紀子嗚嗚哭著,鞠著躬︰“請讓我進去吧——”醫生看著她,搖頭嘆氣︰“把口罩戴好,脖子扎上,手別踫任何東西,進去看看吧。”

    紀子流著淚,頭伏在龐天德的嘴邊听著。龐天德咕嚕著微弱的聲音︰“娜塔莎,信,河邊,等我,娜塔莎……”紀子嘴湊在龐天德耳邊說︰“天德君,我是紀子,你有話要對我說嗎?”龐天德閉上了嘴。護士把紀子拉開,紀子叫著︰“不!他沒死,他還沒說完呢——天德君!天德君你別走啊——”紀子昏過去了,等她醒過來,龐天德被送進了太平間。

    紀子流著淚,不管不顧地跑向通往太平間的走廊,被穿白大褂的人攔住。紀子哀求道︰“求求你,讓我過去!”門衛說︰“那邊都是死的了。”紀子喊︰“死的我也要!請讓我過去——”門衛推開她︰“別鬧了!這都什麼時候了?”

    紀子費力地爬過一面牆,跳過去,摔在地上,她爬起來,跑向太平間。太平間的門大開著,門外停著一輛拉尸體的卡車。搬運工把房間內的尸體搬出來,裝到車上。紀子跑到車邊,向里看看,又跑進太平間找。

    搬運工喊︰“你干什麼的?”紀子說︰“請原諒,我找我的家人,他沒死!請讓我找找。”另一個搬運工說︰“是個瘋子,受刺激了,說話這麼有禮貌,可惜了。”紀子進去沒找到,出來要上車,搬運工不讓上。紀子哭著︰“屋里沒有,我的人呢?你們把我的人放哪兒去了?他是剛推出來的……”搬運工說︰“姑娘,上邊有令,霍亂死的病人,一律裝車拉走,骨灰也不留。你就在家里立個牌位得了。”

    車要開了,紀子瘋了似的往車上爬︰“求求你們讓我上去——”搬運工把她的手掰開,推開她,然後推上車廂板,只扣了一個鉤,上車發動了。紀子又抓住車廂不放手,車把她帶起來,她的腳在地上拖著。車停下,兩個搬運工下來看著紀子,紀子倔強地瞪著他們,手抓著車廂不放。

    一個搬運工說︰“我們去火葬場,你也去呀?”紀子不說話,硬向車上爬。另一個說︰“還真是個瘋子,走吧,別管她,完事再把她拉回來。”

    尸體平放在卡車的車板上,只有一層。紀子在尸體里挨個認著喊著︰“天德君,天德君——”她找到了龐天德,一把抱在懷里,流著淚喊︰“天德君,我的天德君!你不會死,你怎麼會死呢?你就是叫娜塔莎的名字,不叫我的名字,我也不讓你死!告訴我你沒死……天德君,請說話吧,請說你沒死……”

    運尸車在一條僻靜小街的小飯館前停住,搬運工和司機跳下來要打個尖。紀子把龐天德的身子往後移到車廂後板旁,她跳下車,悄悄把車廂板打開,把龐天德的身體拉下來,放到地上,又把車廂板推上,也扣了一個鉤,然後吃力地背起龐天德,跑進一個胡同里。

    紀子搖搖晃晃地背著龐天德來到廢品站的牆邊,正好那里有一輛小手推車,她把龐天德放到車上,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給他蓋上,掏出幾張零鈔票,用磚頭壓在放車子的地方,推起龐天德走了。

    龐善祖在院門前張望,見紀子推著手推車過來,忙迎上去。紀子說︰“干爹,快幫我把他放到我背上,我背他進屋。”龐善祖驚呼︰“我的天哪,這是咋回事啊?人還活著嗎?”紀子說︰“請先進屋再說吧。干爹對不起,辛苦您了。”

    龐天德在床上睡著,身上蓋了好幾床被子,紀子還在往他身上加被,嘴里念叨著︰“天德君你不能死,你死了,干爹怎麼辦?我怎麼辦?請你一定活過來,要活過來,听到沒有?”龐善祖給龐天德把脈,他搖著頭,不禁老淚墜落︰“紀子,別忙了,沒用了,我搭不著脈了。”

    紀子喊︰“不,天德君沒有死!他不會死!”她堅持給龐天德打針。龐善祖說︰“紀子啊,你盡力了,咱爺兒倆給他準備後事吧。”紀子眼含熱淚說︰“干爹,我當時,不是也死過去了嗎?不是又活過來了嗎?你常說,看天意那樣的話,咱們就看天意吧。”

    龐善祖老淚縱橫,他抹了一把,仰起臉說︰“唉,想不到你救了我,他又救了你,他自個卻走了。天意啊!今天還收到娜塔莎來的信,甦聯來的,火化的時候,也一塊燒了吧,畢竟他們也好過一場。”

    紀子問︰“又來信了?在哪兒?”龐善祖從懷里掏出信,遞給紀子︰“看看,還寫著親收,這麼大字兒。”紀子看了看,把信放到自己衣袋里。

    紀子請來中醫韓先生給龐天德把脈,龐善祖坐在一旁看著。韓先生扒開龐天德的眼楮看看,又用舌板撬開嘴看看舌︰“這個病癥,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按說,經過霍亂病沒死,就已經是奇跡了,這個脈……”龐善祖說︰“人要是死了身上不是要涼嗎?我摸他的身上,也沒涼,但也不熱。”韓先生說︰“我不敢貿然下藥,不是還用著西醫的藥針嗎?再用幾天試試看,要是不行,我再來。”

    夜晚,紀子坐在桌前寫信。她猶豫著,欲寫又止,最後還是提筆寫下去。她在信中告訴娜塔莎︰“……天德君,他在這次霍亂中,沒有挺過來,他死了。我們都很悲傷。你一定也悲傷吧?悲傷之後,就忘了他吧。我們正在準備為他辦後事。那麼,就是說,我們龐家和你,你和我們龐家,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紀子寄了信,又買了藥,騎上自行車回到家里,龐善祖激動地告訴她︰“紀子!人活了!天德還有氣兒!”紀子扔了車子就沖進屋,抱著龐天德的頭流淚呼喚︰“天德君,我是紀子,紀子——”龐天德發出微弱的聲音︰“喝……水……喝……”

    龐善祖說︰“快去找韓先生吧?”紀子堅決說︰“不行,上醫院!”紀子把龐天德背到院子里,對龐善祖說︰“干爹,你找個繩子,把天德君捆到我身上。快!”龐善祖答應著,找來一根繩子,把龐天德和紀子的上身捆在了一起。可是龐天德腿長,兩只腳在地下拖著。

    紀子想了想說︰“這樣不行,讓他騎在車座上,我抱著他,綁緊點兒。”兩人忙乎著,把龐天德放到車座上,臉朝後,頭搭在紀子的肩膀上,紀子騎在後座上蹬車,龐善祖又用繩子捆起他們。

    紀子帶著龐天德,蹬著車走在街上,這奇特的畫面吸引了好多人注目。一輛軍用吉普追著紀子的自行車並排走,車里伸出一個人頭︰“同志,怎麼回事?”紀子說︰“去醫院,救人。”車里的人說︰“停下,上我的車。”跳下一個戰士,幫紀子把繩子解開,把龐天德架到吉普車上,紀子也上了車。戰士騎著自行車,在吉普車後面跟著。

    龐天德被救過來了,醫生、護士都說這是個奇跡。

    紀子用濕毛巾給龐天德擦臉後,端盆出去。龐善祖坐在龐天德的病床前說︰“天德啊,知道你是咋活過來的嗎?”“不知道。”“你還記得啥?”“我就記得,給你們做飯、打針,然後就熱啊,像火烤一樣。後來就又冷啊,像掉進冰窖一樣。再後來就是困啊,像一輩子沒睡過覺,就睡啊睡啊……”

    龐善祖說︰“傻小子,你自己跑到醫院,紀子瘋了似的找你。醫院給你下了死亡通知,紀子當場就昏過去了。醫院把你弄進太平間,紀子又從死人堆里把你搶回來。這孩子也神了,她就說你沒死,就不信,把你放家里不讓動,把你又給捅鼓活了。”龐天德說︰“爸你咋說話呢,啥叫捅鼓活了?”

    龐善祖說︰“可不就是她把你給捅鼓活了!咱倆的命都是她救的,你得記著!”龐天德說︰“記著記著。”龐善祖說︰“這丫頭,中!牢靠!”

    龐天德問︰“爸,這些天,咱家來信了嗎?”龐善祖不太自然地掩飾過去︰“信?啥信?沒有,沒信。”

    走廊里,醫生對紀子說︰“他身體素質好,生命力頑強,恢復得也不錯,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回家慢慢養著。醫院里病人多,多待這兒也不利。”紀子鞠躬道︰“那就,謝謝了,您辛苦了。真是感謝您!”說罷一溜兒小跑到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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